《黄帝内经》(以下简称《内经》)阴阳学说是中医学理论的哲理基石,其形成与发展皆受到古代哲学思想的影响和渗透。传统的阴阳思想在《易传》的演绎下提升到哲学的高度,如李泽厚先生[1]说:“它(《易传》)之所以是哲学,在于它把‘天道’、‘地道’、‘人道’一统于‘乾坤’、‘阴阳’、‘刚柔’的交感作用,即两种矛盾而又互补着的力量的渗透、推移和运动”。《内经》继承了其中朴素系统论框架,摒弃了不可测、神秘化的“天道”,将天、地、人作为一个整体,尤其是将天人相参的普遍联系、运动反馈、整体和谐应用到人体。笔者将以同气相求与阴阳交感的关系作为切入点,来探索古代哲学对于中医学理论的影响。
同气相求的四种解读
“同气相求”见于《周易·乾》文言传,后世学者对于“同气相求”的解读大体可分为以下4个方向。
1.同气相求属于自然界的客观现象
以“各从其类”来概括,属于自然界中固有的、恒存的定理,如孔颖达[2]将其比作“磁石引针,琥珀拾芥”(《周易正义·卷一》);杨万里[3]提出“同则合,异则离,物之情也”(《诚斋易传·卷一》)等。将万物均以阴阳相概括,属性相同或结构相近的事物存在客观的聚集性,可以看出这是从最基本的现象观察中所得,“同气相求”为其哲学上的总结和升华。
2.以君明臣贤同气相求来解读君臣际会
就乾卦爻辞来讲,将九五喻为“中正之君”、九二比喻为“刚直之臣”,乃有此说。如李光云:“邪臣不能事明君,暗主不能容正士”(《读易详说·卷一》);张浚云:“风云以相感为用,有君臣遇合之道”(《紫岩易传·卷一》)。
3. 将同气相求提高到修身正己、“反求诸己”的“内圣”高度
圣人出而必万物感应,若无相感则因德不相配,因此君子以崇德而内修,才能使得有德才者归附。杨简说:“故君子不可求诸外,当反求诸己”(《杨氏易传·卷一》)[4];李光地将“同气相求”解释为同人卦之意,以同心同德为前提,并且要行中正之道,才能够达到“亨之道”(《周易观彖·卷三》)。
4.医家运用同气相求阐释病因病机、用药规律及五运六气机理
如韩祗和曰:“伤于风者上先受之,伤于湿者下先受之”(《伤寒微旨论·卷上》);张介宾曰:“要之五行之气,以木遇火则从火化,以金遇土则从湿化,总不离于水流湿火就燥,同气相求之义耳”(《类经·类经图翼·卷四》)等。从这个侧面可以看出“同气相求”与医学思想关系紧密。
气的本质及气与阴阳的关系
气,甲骨文中已出现,《说文》曰:“云气也”,段玉裁注曰:“气本云气,引伸为凡气之称,象形,象云起之貌”。云从何而来?《素问·阴阳应象大论》云:“故清阳为天,浊阴为地,地气上为云,天气下为雨。雨出地气,云出天气”。以上说明:阳,清轻上扬,性热,诸多具有上升特性的物质具有同样的结构或者近似的功能,由地面不断升至天空,上升至极端,因阴阳顺接,循环不辍,故极阳遇初阴,从而遇冷持续凝聚,转由上升的状态变为下降的状态,形成雨滴,重新落于地面。同理,阴,浊重下沉,性寒,诸多具有下降特性的物质具有同样的结构或者近似的功能,由天空不断下降至地面,下降至极端,极阴遇初阳,从而遇热不断分散,转由下降的状态变为上升的状态,形成云雾,重新升向天空。
气的表现形式虽是多种多样的,但其实质一也。以云起为例来说明,实际是强调天地(阴阳)得位则交泰,云雨变化而出,有序有时,这其中的原动力,便为气的本质,从外在表象来看其性质属于物质性与功能性的统一。从整体出发,一事一物作为单独个体而存在,必是阴和阳共同作用的结果,世间万物无一例外,当整体分裂为不同的部分时,各个部分又作为不同的整体而呈现出相同的变化过程(尽管其外在的功能、表现不同),如《素问·阴阴离合论》云:“阴阳者,数之可十,推之可百,数之可千,推之可万,万之大不可胜数,然其要一也”,说明究其本质仍是气的作用结果。亦如《老子》所言:“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老子》第四十二章),其中“冲”,《说文》曰:“涌摇也”。段玉裁注曰:“涌、上涌也。摇、旁摇也”。“和”,《说文》曰:“相应也”。万物若要达到“和”的至臻、自然、理想状态[5],阴与阳作为矛盾的双方在动力之气媒介作用影响下,才能呈现出相契合、相适宜的结果。
概括来讲,原动力之气、阴阳两者之间的关系内涵有如下四点:第一,趋和是事物的矛盾双方在动气的影响下产生的自发运动状态;第二,随着阴、阳矛盾双方力量强弱的发展变化,和的状态并不能够长久保持;第三,作为原动力的气始终处于维持事物整体阴阳相对平衡的运动状态中;第四,在阴阳无限循环、无尽往复的过程中,作为动力之气是不断消耗的。
因此,“同气相求”理论说明了事物之间存在着某种相似的属性、结构、功能特点,在一定范围内构成了聚集性的关联与反馈性的感应,同时,这种自然界万物的普遍联系又是自发的抑或说是属于客观存在的。当此种理念逐渐被吸纳进中医理论体系时,在《内经》的阴阳学说中被充分地反映了出来。
同气相求强调联系与阴阳交感强调变化
阴阳交感原是古代学者认识自然界及理解天人关系的高度概括,与同气相求强调事物的关联与感应不同,阴阳交感强调了事物的渐变与转化。如张浚云:“阴阳交感而生生之道”(《紫岩易传·卷四》);尚秉和[6]说:“亲上者居上,亲下者居下,则阴阳气不交而为否矣;亲上者居下,亲下者居上,则阴阳气接而为泰矣”(《周易尚氏学·卷一》)。所言皆认可阴阳两者不相离,阴阳远离必否塞不通,万物则不能化生。其中尚秉和所说更为明确,上者不会永居于上,下者不会永居于下,阴阳交是一个动态的过程,并非无缘由无方向的运动,上者、下者相互演变转化,或由阳转阴,或由阴转阳,阴阳二气蓄积的状态可概括为同气相求,进一步转接变化的状态是为交泰、交感。
在《内经》产生时期的历史背景和主流思潮的影响下[7],即在汉儒吸纳道家、法家、阴阳家从而改造了的“天人合一”宇宙论的基础上,《内经》抛开了不可测的“天”,保留并运用了阴阳五行宇宙论图式的哲学框架,在整体性的客观观察与普遍联系中,将天人关系以阴阳五行图式为基础进行了理论性的升华,以象的信息关联性为途径,即并不是孤立地看待任何一种外在表象,这其中重点把握的是象信息之间的次序状态和结构联系,并将功能与结构、表象与规律进行系统性的统一。
正如《素问·阴阳应象大论》所云:“阴阳者,天地之道也,万物之纲纪,变化之父母,生杀之本始,神明之府也,治病必求于本”。在这里“阴阳”不再是哲学上的抽象概念,也不仅仅是对自然界中天地、水火等的属性特征概括,而是表述机体结构动态平衡及机体自组织、自调节功能的体用不二的中医学重要术语。
由此,《内经》完成了将阴阳概念由哲学向医学层面的内涵性过渡[8],《内经》中虽未出现过“阴阳交感”原词,但在《内经》的生命观、健康观、疾病观中无不体现出其思想。如阴阳二气交感化生万物,人乃始生的生命起源观念,“生之本,本于阴阳”(《素问·六节藏象论》);阴阳二气循行不休,“阴阳相贯,如环无端”(《灵枢·营卫生会》)从而达到“阴平阳秘”(《素问·生气通天论》)的动态健康和谐观[9];阴阳二气交感流行,“阴阳冲冲,积传为一周,气里形表而为相成也”(《素问·阴阴离合论》),气交而表里生成、列别有序的生理观;以及当阴阳二气交感失常,出现“血气分离,阴阳破散,经络厥绝,脉道不通”(《灵枢·口问》),若不治则“阴阳离决,精气乃绝”(《素问·生气通天论》)的病理、死亡观等。
综上所述,同气相求与阴阳交感此两者并不矛盾,实为同一过程两个不同阶段的特征概括。同气相求阶段使阴气或阳气得到了充分的积累,阴阳交感阶段是一定条件下的阴阳二气自我调节与转换(生理状态);若条件得不到满足或者被其他因素影响,便不会达到阴阳和谐、平衡的状态(病理状态)。
实例分析
《李冠仙医案·徽州余姓治效》载案:朱某周身畏寒,投热剂寒愈甚。诊脉皆沉,按之至骨,略见疾数,知其为同气相求症也,以犀角地黄汤三服全愈。
分析:阴必降、阳必散,人体之表里阴阳存在着类似自然界天地云雨的变化,天气下降(阴气入里逐渐寒化)后理应经过一段时间的寒化凝聚,为同气相求阶段;达到极致后化热再次上升(转化为阳气出表),为阴阳交感阶段。若内有热邪,必阻滞寒化凝聚,因寒化凝聚的时间增加,卫阳不得出,则失于温煦,必外露寒象。可称其为真热假寒或伏热,以同气相求-阴阳交感思想来分析,简明直观,以热药治疗使得阳气更难出表,故不效。原文中提及此案为“同气相求症”,从治法分析,与以寒治寒相仿,犀角地黄汤全方寒凉滋阴,助里寒解伏热,三剂而愈,不得不慨叹医者识症之妙,当学习借鉴。
结语
《内经》对气的重新认识正是将汉儒阴阳五行宇宙图式运用到人体的典型实例之一,整体与局部、运动与静止、联系与孤立、和谐与背离被用来阐释人体的生理病理现象时,阴与阳成为了最具代表性的辩证词汇。当以中医理论框架形成时期的大历史背景为出发点审视诸多经典理论,会发现或许这正是新时期中医学理论发展创新的一条途径,毕竟类似同气相求与阴阳交感思想关系的命题仍有很多待辨析。
参考文献
[1]李泽厚.中国思想史论(上、中、下).合肥:安徽文艺出版社,1999:129,55
[2]魏·王弼,唐·孔颖达.周易正义.北京:中国致公出版社,2009:24
[3]南宋·杨万里.诚斋易传.北京:九州出版社,2008:7
[4]杨军.十八名家解周易第五辑.长春:长春出版社,2009:152
[5]孙可兴.《黄帝内经》“中和观”探赜.中华中医药杂志,2017,32(9):3916-3918
[6] 尚秉和.周易尚氏学.郑州:中州古籍出版社,1994:14-15
[7] 翟双庆.《黄帝内经》的成书与流传.中国中医药报,2011-12-29(005)
[8]宋欣阳,陈丽云,严世芸.论阴阳、中和与中医学的关系.中华中医药杂志,2017,32(6):2433-2437
[9]田永衍,殷月霞,张锐年.先秦哲学观念对《黄帝内经》理论建构的影响.中华中医药杂志,2018,33(8):3345-3347
来源:中华中医药杂志 作者:杨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