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求医经历
王宪平:
今晚这个对话不是中医业内的学者、医者之间的对话,而是一位哲学学者和一个不懂中医的人之间的对话。也许正因为如此,今晚的对话自有一种灵魂,别有一番洞天。
王老师,您在复旦大学哲学系任教多年,很多人都知道您在复旦素有“哲学王子”的称号,但是在座很少人知道在您少年时期,曾经想当一名中医,还曾私下偷偷拜过师,能跟我们讲讲吗?
王德峰:
是的。首先,大家没有看到过这么老的“王子”。
我作为一个中国人,多年研究哲学,同时也是热爱中医之人。谈到在中医方面的实践,是源于当年我们弄堂里有位老中医给我父亲开了一个药方,父亲让我去中药铺抓药,我印象非常深刻,一帖药就一毛两分钱,竟治好了我父亲顽固的慢性支气管炎。我感到无比惊讶,这也促使我产生了要跟这位老中医学习的念头。
老中医给我两本书,《中医诊断学》和《中药学概论》,我学得很认真,也做了详细的笔记,尤其中医四诊“望、闻、问、切”的“切”,我熟记了每一种脉象特征,还试了试替我姐姐把脉,但始终无法得其真法。因此我询问老中医:“我把《中医诊断学》所有概念都牢记于心,为什么还是不会把脉?”老中医回答我说:“让你看这书并不是教你怎么把脉,而是让你有一个基本概念。中医如何诊断疾病,这其中把脉是最关键的,而书中教的把脉只是概念,是感受,并不能让你真正学会把脉。如果你要真正学中医,就要从零开始,每天跟着我外出行医,帮我抄方。我给患者把脉诊断,这个脉象我是无法言传的,你也需要亲自去把脉,然后依据我开的方子再把脉去反复验证,在这个过程中,你就会慢慢领会中医究竟是如何诊断疾病,体会到其中的要点。”
我问:“这需要多长时间?”老中医说,“如此循环往复,至少十年。否则你学不会把脉。只可心会,不可口传;只可神达,不可语通”。
中西医各自的本源
王宪平:
很多学者认为,西医是以线性思维为特征的一门有形科学,中医是以意象思维为特征的无形科学;西医认为人体是由一个个零件组成的机器,中医认为人体为阴阳五行之气的凝聚和流转。总之,西医是为修复身体之工程,中医则是匡扶生命之道数。
在座各位肯定和我一样有一连串问号,中西医为什么会呈现这些特点,能不能合二为一?它们有何本质属性差别,各自的本源是什么?
王德峰:
世人都会生病,世界各个民族在其原始初民阶段也都通过各自尝试、不断累积经验发展出了一系列治疗疾病的方法,但医学和治病术其实是不同的概念,要区分开来。治病术是传统积累出来的治疗疾病的经验,这种经验不断地代代相传,但它称不上医学,真正发展出医学的一个是古希腊,一个是古代中华民族。
医学这门学问的产生需要有一个前提,就是这个民族有哲学。假如一个民族连哲学都没有,它只有在经验基础上建立起某些治病方法,都不能称之为医学。
欧洲古希腊发展出哲学了,于是他们的部落初民们将治病方法上升为一种科学,即怎么理解世界、怎么理解人和世界的关系,这就是古希腊哲学。同样,中华民族的先秦时代开始发展中国传统哲学,并形成了中国人对世界的基本理解、对人和世界的关系的基本把握与基本领会,那么这就是中国哲学。在中国哲学的引领之下,才把初民们那些积累起来的不成体系的、散漫的、有效的治病术,上升为一种可以作为一门科学的医学。而且在这一点上,中医的理论性非常强,它并不是盲目的,它有自己的一套思辩系统来理解人体,理解人体与宇宙之间的关系。这个思辨系统来自中国哲学,包括中国的宇宙论、阴阳五行论等。中国传统哲学认为,整个宇宙就是阴阳五行之气的浩转流变,是空间和时间的统一,而人体也是一个小宇宙,同样也是阴阳五行之气的流变。人体内部的五脏六腑都有其五行属性,肝属木,心属火,脾属土,肺属金,肾属水。这种理论很难去跟欧洲人解释,或许他们会说,难道肺是一块金属吗?肾是一包水吗?中国人所说的金木水火土,都不是化学元素,而是气。
中国的宇宙观的基本立场不是实体的立场,我们承认有“物”,但我们不把脏器理解为一个实体,“物”要用“气”来说明,用“气”来理解,“物”归根结底是“气”的一种特殊形态。
比方说,如果我们在欧洲或者美国生活,发现最近总是腰酸背痛,不能久站,突然想起来中国人把这称作肾亏。于是就到医院去找医生,告诉医生自己有肾亏的症状,医生会马上安排做各种检查,结果发现肾脏没有病。这是因为西医研究的是人的脏器,检查的是肾脏这个实体,是具体的“物”,虽然我们认为自己的肾亏损了,但是西医通过检查却认为没有毛病。中国人讲的肾不是肾脏的实体,而是一种功能系统。肾的功能出了毛病,我们称之为肾亏,它是功能性的病变。而西方医学追问的是器质性病变,即实体性的病变。这个差别来自中国哲学的世界观跟西方哲学的世界观的区别。
西医理论体系通常将人体看作是一个由各零件组合成的机器,零件与零件之间是相互关联的,是由神经系统、血液循环系统等等关联在一起的,但中国人不这样理解,我们会说人是一个生命系统。这种出发点的差别就产生了不同的医学。
中国哲学与西方哲学的差别主要体现在两个方面,一是“主题”,二是“路径”。为什么都叫哲学?因为他们都论道。但是中国哲学的主题是人生,西方哲学的主题是知识(即对世界的认识问题)。
中国哲学并不是不讨论知识问题,而是认为对世界的认识问题的解决需要以人的自我认识问题的解决为前提。人如何认识自己?中国哲学认为这是最根本的问题。中国哲学并非不研究宇宙,但是要先把宇宙看成是人生的背景,人生才是真正的主题。解决好人的问题后,再顺便去认识宇宙。所以,这也造就了中国哲学研究论道的路径,是从解决人生问题出发,所以中国人一开始就认为天道与人是合一的,即“天人合一”。中国哲学认为,人生问题的解决就是领会天道,领会“天人合一”。
“天人合一”有两层意思,一层意思是讲天道就在人民生活中。根据这层意思,儒家为中国的社会秩序奠定了精神基础。所以一个圣人要领会天道,就需要去体察人民生活,才能从中发现天道;“天人合一”另一层意思是人与自然界的关系,是自然界与人的统一,这也是中国哲学论道的一个方向。
西方哲学的源头就是通过毕达哥拉斯学派开始区分为了两个世界,几何学和数学讨论的是一个不朽的世界,它跟现实的感性世界区分开来。像几何学对几何空间关系的研究并不是从观察和经验中获取的,它是自成为一门理性的学问,它是理性自己做的判断,正如一个几何学家或者数学学家在思考问题时,他认为自己不是在一个现实世界中,而是在一个不朽的理性的世界中。毕达哥拉斯学派对西方哲学道路的形成起到了非常关键的作用,他们认定,如果我们将理性运用得当,我们就可以不借助任何经验、不需通过任何观察而获取到对世界的知识。直到柏拉图的理念论出世,在根本上规定了西方科学发展的方向和道路。
西方没有“天人合一”,他们认为自然界是被改造的对象,被征服的对象。而中国人认为,自然界永远不是我们改造的对象,我们是跟自然界统一为一体的,这就是根源上的差异。
中西医的抽象画像
王宪平:
假如中医和西医这两样都很宝贵的东西摆在眼前,想请王老师用哲学的抽象思维为中西医各描绘一幅抽象画。
王德峰:
西医诊断人体疾病的过程中是一个非常精细的过程,用比较形象的画面来描述就是一个修复人体的、非常精细的工程图(因为西医把人看作一个机器)。
中医则是美妙的、很有艺术感的。如果形象地说,中医就是一幅盆景图。它采天地于方寸之间,是有天地、有生机、有生命的,这也是中医非常特别的地方。
医疗资源应均衡布局
王宪平:
您如何看待“赤脚医生”?
王德峰:
“赤脚医生”是一个伟大创举。据我了解,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对于上世纪六七十年代中国所建立的高效低成本的医疗体系,给予了极高的评价。因为许多国家都做不到,尤其在当时中国普遍都很贫穷的状况下。
“赤脚医生”是读过一点书,并能在农村治疗常见病的。如果小毛病、常见病不能得到及时治疗,就会发展为大疾病,甚至需要动大手术。在这种情况下,“赤脚医生”承担了非常大的责任,起到了非常重要的作用。
当下社会,很多农民离开乡村,进入城市务工。“赤脚医生”这个制度也就一去不复返了,也不可能再现了。此时,农民工能否得到有效的医疗,就成了极为重要的事情。但当下,许多医科大学的毕业生都更倾向于到三级甲等医院,如此导致不发达地区的医疗水平下降,这是一个非常值得重视的现象。
这也导致了有些重大疾病只有三级甲等医院能治,其他医院则治不了。其实有些病根本不是疑难杂症,却也必须要去三级甲等医院才行,这也表明医疗资源不均衡。有一些医院专门治疗疑难杂症,它们有着多年丰富的临床经验,这是应当存在的。但其他治疗常见病、流行病的医院里的医生也应该有很高的素质,就相当于起到了当今的城市里的“赤脚医生”的作用。医生就是医生,医生不应该按照医院的等级差异来分配工资,当代城市有水平的“赤脚医生”,应均匀分布在各个区域的医院。
走好中医路
王宪平:
中国老百姓有个说法:假若你要同时追两只兔子的话,结果是一只也追不上的。作为一名中医,未来面临三条路。
第一条路:中医西化之路。
第二条路:中西医结合之路。
第三条路:中医自成之路。
那么把这三条路比喻成三只兔子,请问王老师您会追哪一只?
王德峰:
第一条,中医西化之路,我不追。中医不要把自己的诊断及治疗手段西化,如果西化,那就是在消灭中医。比方说,用西医的各类仪器检查代替中医把脉行不行?我认为不行。
第二条,我认为,中西医结合应该结合在患者身上,而非医生身上。从中医和西医性质的不同作为出发点来看,如果一个医生既追中医的兔子,又追西医的兔子,他什么都追不到。
第三条,中医自成之路需要一个好的执业环境。首先,要落实中医师承教育;第二方面,还要保证中药的质量;第三方面就是如何返本开新。原则上还是要我们改变生活方式,即回归“天人合一”的生活方式。中医要求人回归其本源,但这个本源是需要患者合作的,看患者能不能纠正都市生活方式给他带来的偏差。中医会给我们许多生活上的建议,这也是它治疗体系中的一个方面,具有非常重要的作用。
在活动最后,君和堂创始人潘学才先生总结说,希望所有中医人可以敞开胸怀,聆听不同的声音,拥抱变化,拥抱生命。中医和西医之间应互相补充,互相配合,以减少患者的痛苦、提高疗效。以人为核心,共同为患者服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