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谓大医?唐代著名医学家孙思邈,在其《备急千金要方》序列之“大医精诚第二”里写道:“凡大医治病,必当安神定志,无欲无求,先发大慈恻隐之心,誓愿普救含灵之苦。若有疾厄来求救者,不得问其贵贱贫富,长幼妍蚩,怨亲善友,华夷愚智,普同一等,皆如至亲之想。亦不得瞻前顾后,自虑吉凶,护惜身命。见彼苦恼,若已有之。深心悽怆,勿避险巇,昼夜寒暑,饥渴疲劳,一心赴救,无作功夫形迹之心。如此可为苍生大医,反此则是含灵巨贼。自古名贤治病,多用生命以济危急。”通俗地说,就是医术精湛、医德高尚的医生,就是不计个人得失、敢于担当责任、以救死扶伤为毕生追求的医生。
我国历史上,可谓大医辈出。从上古时期的神农、岐伯、雷公,到秦汉时期的扁鹊、华佗、张仲景,从唐宋时期的孙思邈、苏敬、王冰,到明清时期的张介宾、陈修园、黄元御,再到民国时期的张锡纯、彭子益、孔伯华等等,可谓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十年。这些大医的出现,不仅在当时当地,为人们的疾病治疗、痛苦解除、益寿延年,做出了巨大贡献,他们还将自己诊疗过程中的所见所闻、所思所想、所感所悟,以及望闻问切、处方用药的宝贵经验和做法,搜集整理,记录在案,藏之笥椟,传之后世,希望能对后世子孙,在济世救人上,有所借鉴和参考、启示和补益,从而极大地丰富和完善了中医药学宝库。仅从这些凝聚着大医们心血和汗水、智慧和爱心的医著序言里,我们就不难看出,每一个堪称大医的作者,济世救人的良苦用心和悲天悯人的情怀。
大医们的医著序言,既有作者自序,也有后世医家校定整理、重新刊刻时的说明,也有作者的师友奉请所做的介绍,但不论哪种情况,几乎所有序言里,都自始至终,贯穿着一个主题、流淌着一个思想、凝注着一个情怀,那就是济世救人、悲天悯人、天下安康,那就是希望自己的呕心沥血之作,能够最大限度地帮助后来的医家和学者,帮助病人,解除疾病带来的痛苦,恢复健康和快乐,求得生活的幸福和美满。
我国是礼仪之邦,中华民族是一个充满正义和良知的民族。历朝历代大医们留下的这些医药学遗产,至真至诚,难能可贵。
首先,让我们来欣赏一下被后世医家尊为医圣的张仲景,在《伤寒论》序言里,是如何说的。因为篇幅不长,且又有较强的现实针对性,文中提及的许多问题,如今仍然存在,所以谨将全文引述如下,也有利于我们领略医圣非凡的文采。
“余每览越人入虢之诊,望齐侯之色,未尝不慨然叹其才秀也。怪当今居世之士,曾不留神医药,精究方术,上以疗君亲之疾,下以救贫贱之厄,中以保身长全,以养其生。但竞逐荣势,企踵权豪,孜孜汲汲,惟名利是务,崇饰其末,忽弃其本,华其外而悴其内。皮之不存,毛将安附焉?卒然遭邪风之气,婴非常之疾,患及祸至,而方震栗;降志屈节,钦望巫祝,告穷归天,束手受败。赍百年之寿命,持至贵之重器,委付凡医,恣其所措。咄嗟呜呼!厥身已毙,神明消灭,变为异物,幽潜重泉,徒为啼泣。痛夫!举世昏迷,莫能觉悟,不惜其命。若是轻生,彼何荣势之云哉?而进不能爱人知人,退不能爱身知己,遇灾值祸,身居厄地,蒙蒙昧昧,蠢若游魂。哀乎!趋世之士,驰竞浮华,不固根本,忘躯徇物,危若冰谷,至于是也!余宗族素多,向余二百。建安纪年以来,犹未十稔,其死亡者,三分有二,伤寒十居其七。感往昔之沦丧,伤横夭之莫救,乃勤求古训,博采众方,撰用《素问》《九卷》《八十一难》、《阴阳大论》《胎胪药录》,并《平脉辨证》,为《伤寒杂病论》合十六卷,虽未能尽愈诸病,庶可以见病知源,若能寻余所集,思过半矣。夫天布五行,以运万类,人禀五常,以有五藏,经络府俞,阴阳会通,玄冥幽微,变化难极,自非才高识妙,岂能探其理致哉?上古有神农、黄帝、岐伯、伯高、雷公、少俞、少师、仲文,中世有长桑、扁鹊,汉有公乘阳庆及仓公,下此以往,未之闻也。观今之医,不念思求经旨,以演其所知,各承家技,始终顺旧。省疾问病,务在口给,相对斯须,便处汤药,按寸不及尺,握手不及足,人迎、趺阳,三部不参,动数发息,不满五十,短期未知决诊,九候曾无仿佛,明堂阙庭,尽不见察,所谓窥管而已。夫欲视死别生,实为难矣!孔子云:生而知之者上。学则亚之。多闻博识,知之次也。余宿尚方术,请事斯语。”
序言一开篇,作者就对神医扁鹊过人的医术,发出由衷的赞赏。接着感叹现实生活中,潜心医术、有所建树的人,越来越少;大家都去追名逐利、升官发财,以致人们身患重症、生命垂危,却找不到医术高明的医生来救治。作者不禁连连伤叹,连性命这个根本都难保,名利再多又有什么用?然后说自己的族人,在短短10年时间里,因为缺医少药,因伤寒去世者甚多,于是开始钻研医学,“勤求古训,博采众方”,并将所得撰著成书。《伤寒杂病论》是我国第一部集理法方药为一体的中医古籍,也是后世医家的必读经典,其所载药方,被称为“经方”。
晋朝著名医学家皇甫谧,在其《针灸甲乙经》序言里说:“夫医道所兴,其来久矣……夫受先人之体,有八尺之躯,而不知医事,此所谓游魂耳。若不精通于医道,虽有忠孝之心,仁慈之性,君父危困,赤子涂地,无以济之,此固圣贤所以精思极论尽其理也。由此言之,焉可怱乎?”在这里,作者把学习医药作为安身立命的基础,作为身为臣子的首选,否则,就是行尸走肉,徒有八尺之躯。
隋朝著名医学家巢元方等人,奉隋炀帝敕命,撰著了《诸病源候论》一书,成为我国最早的疾病病源症候专著,被《四库全书》誉为“疾病诊治的津梁”。其序言写道:“将使后学优而柔之,视色毫而靡愆,应心手而胥验。大哉!昧百草而救枉者,古皇之盛德,忧一夫之失所者,二帝之用心。弭兹札瘥,跻之老寿,上圣爱人之旨,不其笃欤。”虽然作者借用了“上圣爱人”一词,其实也饱含着作者的玉壶丹心。
唐朝年间的王冰,根据传抄不一、残缺不全的多种版本,煞费苦心地进行增补、校订,历时十多年,将被誉为医家之宗的《黄帝内经》整理刊刻问世,成为通行至今的版本。其在序言里写道:“夫释缚脱艰,拯黎元于仁寿,济羸劣以获安者,非三圣道则不能致之矣……恐散于未学,绝彼师资,因而撰注,用传不朽……君臣无夭枉之期,夷夏有延龄之望。俾工徒勿误,学者惟明,至道流行,徽音累属,千载之后,方知大圣之慈惠无穷。”不错,千载之后的今天,人们终于“方知大圣之慈惠无穷”,终于明白大医们的用心。
唐朝年间的苏敬等人,奉诏编著的《新修本草》,是我国历史上第一部国家药典,取材丰富,结构严谨,一经问世即广为流传。其序言末尾写道:“考其同异,择其去取。铅翰昭章,定群言之得失,丹青绮焕,备庶物之形容。撰本草并图经、目录等,凡成五十四卷。庶以网罗今古,开涤耳目,尽医方之妙极,拯生灵之性命,传万祀而无昧,悬百王而不朽。”
明代著名文学家王世贞,为李时珍《本草纲目》所作的序言说:“予开卷细玩……如入金谷之园,种色夺目,如登龙君之宫,宝藏悉陈,如对冰壶玉鉴,毛发可指数也。博而不繁,详而有要,综核究竟,直窥渊海。兹岂仅以医书观哉!实性理之精微,格物之通典,帝王之秘录,臣民之重宝也。李君用心嘉惠何勤哉!”
同样是明代的著名医学家张介宾,主张补益真阴元阳,倡导治病宜用温补。其编著的《类经》,在对《黄帝内经》进行分类、注释、阐述的基础上,突出了其精华所在,为后人学习研究提供了方便。其在该书序言中写道:“自是而条理分,纲目举,晦者明,隐者见,巨细通融,歧贰毕彻,一展卷而重门洞开,秋毫在目。不惟广裨乎来学,即凡志切尊生者,欲求兹妙,无不信手可拈矣。”
清朝乾隆皇帝的御医黄元御,不仅医道精深,还留下了大量的医著,其在《四圣心源》序言里写道:“医有黄帝、岐伯、越人、仲景四圣之书,争光日月。人亡代革,薪火无传,悯后世作者不达其意,既解《伤寒论》《金匮要略》,乃于己巳年二月作《四圣心源》,解内外百病,原始要终,以继先圣之业。”
清朝著名医学家吴鞠通的《温病条辩》,被称为中医后“四大经典”之一。乾隆年间的礼部尚书汪廷珍,作为他的友人,在为该书所作的序言中说:“吾友鞠通吴子,怀救世之心,秉超悟之哲,嗜学不厌,研理务精,抗志以希古人,虚心而师百世氏。病斯世之贸贸也,述先贤之格言,抒生平之心得,穷源竟委,作为是书。然犹未敢自信,且惧世之未信之也,藏诸笥者久之。予谓学者之心,固无自信时也。然以天下至多之病,而竟无应病之方,幸而得之,亟宜出而公之。譬如拯溺救焚,岂待整冠束发?况乎心理无异,大道不孤,是书一出,子云其人必当旦暮遇之,且将有阐明其意,裨补其疏,使夭札之民咸登仁寿者。此天下后世之幸,亦吴子之幸也。”
同样是清朝年间的名医徐大椿,在其《医学源流论》序言里说:“医,小道也,精义也,重任也,贱工也……窃慨唐宋以来,无儒者为之振兴,视为下业,逡巡失传,至理已失,良法并亡。惄焉伤怀,恐自今以往不复有生人之术。不揣庸妄,用敷厥言,倘有所补所全者,或不仅一人一世已乎!”
清末至民国年间,有一位集中西医之大成于一身的医学家,名为张锡纯,其在巨著《医学衷中参西录》自序里,动情地写道:“人生有大愿力,而后有大建树。一介寒儒,伏处草茅,无所谓建树也,而其愿力固不可没也。老安友信少怀,孔子之愿力也。当令一切众生皆成佛,如来之愿力。医虽小道,实济世活人之一端。故学医者,为身家温饱计则愿力小,为济事活人计则愿力大。而此愿力之在锡纯,又非仅一身之愿力,实乃祖训之绍也。锡纯原错山东诸城,自前明迁居直隶盐山边务里,累世业儒。先祖友三公缵修家乘,垂训来慈,谓凡后世子孙,读书之外,可以学医。盖即范文正公不为良相、必为良医之意也。”
广西中医药大学教授刘力红,是当今较为活跃的中医大家,其在专著《思考中医》里说,要想学习中医,有所成就,首先要有一颗仁慈善良之心,否则无论医术多么高明,都与大医无缘。也就是说,做大医的前提,必须具有济世救人的良苦用心和悲悯情怀,或者说,大医必须德才兼备,而德是基础。古往今来,这样的大医,不胜枚举。这从他们留下的汗牛充栋的医著序言里,即可管中窥豹,可见一斑。(陶昌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