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阶前草绿苔青,无非生意;
听墙外鹃啼雀噪,恐有冤魂。
上为清代一巡抚在职内撰的一副楹联,见载于清人笔记《藤阴杂记》卷一中。作者徐士林(1684~1741年),字式儒,山东文登人,号雨峰,晚属岊(音同杰)山白叟,是经历康熙、雍正、乾隆三朝的名臣循吏。晚清鸿儒俞曲园樾曾亲见此联,其时不知何人所题,“叹为仁人之言”(见《春在堂随笔》),与《藤阴》著者吟梅居士戴璐的赞言“仁人之言,历久未沫”正同。
医乃仁术 医者仁心
窃谓此“仁人之言”于以操“仁术”为业之医人亦恰相宜。一者,本就有所谓“用药如用刑”之说(见明代徐春甫《古今医统大全·卷三·翼医通考下·医道》《古今图书集成医部全录综录》误为《本草类方》文),而此联作者也尝言“夫律犹如医书本草也, 其情事万端, 如病者之经络虚实也。不善用药者杀人,不善用律者如之”(《国朝先正事略》卷十五)。再者,即使放下这层以“身国同构”隐喻为根底,二者的彼此映射与兴发不谈,将其看作专为医而作的原创,也是量枘制凿,斗榫合缝,了无轩轾。仅就上联而言,于诊所医馆尤为的当,似比张于公堂官衙更为恰当。
上联之义,在官为触物生情,不忘上天有救苦救难。而若以言医,则其间之意味又深沉许多。如这“生”之一字,即至大至重。先贤于此多再三致意。仅引数言,以发其端。孙一奎直谓“医,生道也”,宋严用和则曰:“医者意也,生意在六合间,一息不行连续,续此方所以续此意,续此意所以续此生”,适与联语中“生意”二字冥会。张景岳倡言医易,其本《易经》之“六合之大德曰生”“生生之谓易”进而具体化为“大哉乾元,万物资始,生生不息, 天之德也,凡自古之有生者,皆通天元之气以为生也,天元者,阴阳罢了,故阴阳为有生之本”(《类经》),是故医正是经过燮理阴阳而成为了“性命之赞育”(《景岳全书》)。
遍观草木 无一非药
再者青苔绿草所具之生机生机,与官而言不过是风神意象,其兴会全在虚处,焰火过眼,何尝逼真上心,试观雨峰的自白:“窗前岁岁春光去,花落花开未识名”(“去院舟中述怀”其二,见《国朝山左诗钞》卷五十)。而在医家则不然,一草一木皆是具体的存在,都与自身有着实在的利害关系。《指月录》载:“文殊菩萨一日令善财采药,曰:是药者采将来。善财遍观大地,无不是药。却来白曰:无有不是药者。殊曰:是药者采将来。善财遂于地上拈一茎草,度与文殊。殊接得示众曰:此药能杀人,亦能活人”。医史学者廖育群先生复述过一个听说广在业内撒播的故事:某师让弟子去采一种不是药的草回来,即可结业。弟子去而空返,谓:遍观草木,无一非药。其师遂笑许之出徒。佛国方便法门,一变成医界晋阶宝筏,但确也正道着了这个三千大千红花绿草“无非生意”。其实还可再下一转语,不光“无物不行当药”(晚明文人李渔语),并且一药亦无不行用。即褚澄所谓:“用药如用兵,用医如用将,善用兵者,徒有车之功;善用药者,姜有桂之效”(见《褚氏遗书》),是为“无尽藏”也。
不时警醒 有无失误
冤魂一语,原意在不时警醒有无误断误判、草菅人命。但事实上为官作宰反不如行医看病更多面临存亡。徐士林曾有两册“判词”存世,其间关乎人命案寥寥,并且无一例处以极刑,乃至首要为民事诉讼,刑事案甚少,缺乏总数的四分之一。而“医者乃人之司命”(李东垣语),清代阮葵生记其友王澹圃斯恬云:“不操刀而甚于杀者有二”,其一便是“行医”,甚谓“立挤于死,经年累月,杀人如麻”(见《茶馀客话·卷十五·授徒行医》)所谓“挤于死”,从“感冒不醒变成劳”一语,或可思过半矣。
良与庸是相对而言,还须辩证地看待,如清代医学我们徐大椿就此即曾议论道:“油滑熟,形状伟,剿说多,时命通,识趣快捷,交游推奖,则为名医。杀人而人不知也,知之亦不怨也。反此者则为庸医。有功则曰偶中,有咎则尽归之。故医道不行凭,而医之良贱,更不行凭也”(《医贯砭·自序》)。即使是名副其实,仍应特别警醒,譬之于吏亦然。徐士林便是古代难得的清官干才,清高宗问用人之道,他对以“工献纳者,虽敏非才;昧对错者,虽廉实蠹”(袁枚“江苏巡抚雨峰徐公神道碑文”)。他自已真正是廉且能,史称“善治狱”(《清史稿》本传),乃至有“治狱如神”的美誉(《国朝先正事略》卷十五)。据徐的山东同僚卢见曾在他选编的《国朝山左诗钞》作者小传中的描绘,其“听断精敏,无不得之情,及其得之,心而应之手,落笔数千言,析疑疏滞,如见如绘,批郤导窍,无不应刃而解”。且卢赠诗有“里谣久讶龙图近”句,将徐比为包公。正是这样一位民间奉为“徐彼苍”者,犹然不时反躬,以至于闻“鸟惊心”,暗自惕悚。从中让人窥见被乾隆帝在《谕祭徐士林文》(见光绪《文登县志》卷九)中御封为“卓著一代之完人”,是怎么炼成的。正是经过这淬火一般、凉水浇背式、重复不断的冷峻自省。徐公有咏“雪罗汉”绝句(见《晚晴簃诗汇·卷五十九》),谓:“谁知伏虎降龙手,原是冰清雪淡人”,确正也是夫子自道。卢见曾称其为人“还教冰雪让清寒”,是真所谓知音者也。而操仁术、司人命者,特别是所谓名医、好大夫就更需要有这种清醒的自觉了。台湾闻名白衣作家,医学博士即写下过这样的文字:“每个好医师后面,都跟着一排灵魂,排得长长的,由于生前治不好病,抱了惋惜,死后要跟着自己的医师”(《侯文咏短篇小说集》)。笔者也曾于《行医难》仿柏梁体一诗中有句云:“大医事业心先修,犹畏荒冢有鬼勾”,与徐公的下联正同一机杼。
总之,一副对联,本是坐堂断案者之官箴,却正可当坐堂诊患者的医诫。宜将其常置座右,铭记于心,不时自省,念兹在兹。(张枢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