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之东隅,收之桑榆。——《后汉书·冯异传》
唐宋八大家之一的柳宗元曾经写过一篇传, 传主宋清是一位药商, 但也会看病, 算是我的先辈同行。传文可分为三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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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段, 说宋清是长安药市的一位药商,家中所积储的全是上好的药材——“善药”。宋清待药农优厚, 药农也乐意将“ 善药”卖给他; 他供给医师的药也全是“善药”。买入“善药”,卖出“善药”,质量确保,疗效卓著,良性循环, 声誉日隆。
同时, 宋清有治疗皮肤病的本事, 因而又多了一路人马找他求药。问题是来求药的人各式各样, 真没钱的、没带钱的、邻近的、远道的、熟悉的、“不识”的都有, 宋清对那些没带钱来求药的, 都一色给予“善药”。只是约定俗成, 必须记账。
记账的凭证, 古人称之为“券”。最初用竹片, 其后用纸, 一式两份,各执其一, 好像现代的双联单, 你一张, 我一张, 好对账。到了年终, 宋清会将所有的“ 券子”拿出来筛选, 挑些没偿还能力的人的“ 券子”烧了, 再不提起, 就当没有赊欠。
宋清这样做, 有些人说他“ 痴愚狂妄”; 有些人说他“或许有道德”。宋清说:“我赚钱为养活老婆孩子, 没什么道德可讲, 但是说我‘痴愚狂妄’也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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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段, 说宋清卖药40年, 债券被他烧掉的人当中, 后来有“ 百数十人”当了大官,俸禄高, 送给宋清的礼物, 亦不菲。这种回报虽然来得慢, 而以千百人的死账相抵, 并不影响宋清致富。
因为宋清求利眼光远, 远了, 利益反而放大。宋清不比一般“ 小市人”, 心胸狭隘, 收不了账, 就发怒, 就骂人, 钱没到手,还结了怨。宋清能够主动烧券, 删除记忆, 则高人一筹。
他对于那些被朝廷罢免的落魄官员,仍然很恭敬,仍然不怠慢。若来找他,他“必与善药如故(跟从前一样)”。这些人一旦复官起用,就会益发厚报宋清。我看,这便是“恻隐之心,仁也”(《孟子》)的因果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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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段,是传记作者披露“炎而附,寒而弃”的社会现象,意思是:当权显赫时,人多依附;失权冷落时,人多疏远。按柳宗元20岁登进士第,30岁擢监察御史里行,32岁追随王叔文革新,同年失败,贬职出京。经历过宦海浮沉,觉得能像宋清这样的人实在太少太少了。
即使身“居朝廷、居官府、居庠塾(泛指地方学校)乡党(地方行政组织)”自以为是“士大夫”的人,也不过是些势利之交而无休无止之辈。这些“士大夫”却又偏偏戴着有色眼镜看人,错误地推理宋清是商人,商人唯利是图,其为人必定势利。
殊不知,宋清“居市不为市之道”。虽说是市人,但不随俗充当“市道交”的小人。凭藉他自己的精明、能干,善来善往,理顺商业圈的人脉;并且能立定脚跟,坚守诚信、人道、谦逊做人,终于赢来了美好的口碑和丰厚的财富。忽尔忆起《三国演义》,开卷有“人情势利古犹今”的句子。难道这就是“炎而附,寒而弃”的注脚吗?
传文结句非常值得细味:“悲夫!然则清非独异于市人也。”
根据宋清的烧券做法,他有怜悯之心、怀仁之道,应当提高到道德的层面来考量。烧券当时,他不吝惜“失之东隅”;后来,他接受官员的感恩回报,则是“收之桑榆”。客观上,起了取富以助贫的效应。然则,这种举止并不同于“劫富济贫”,惟其气节,则凛凛然有“替天行道”的意味!
我1963至1983年间在老家行医时,乡亲看病记账的很普遍,过了春节,我常把家境较好的赊欠户抄在新簿上,俟其又来看病时提醒一句。到了该年除夕还没偿还的,新簿变旧簿,也就将它搁在一边,跟没能力偿还的老旧簿一样看待,不再看它,任其淡忘。虽说我没有碰到后来升官的人,但亦体会到隐约之中增加了不少的病员。
早在战国末年,廉颇将军就有过“失势之时,故客尽去,及复用为将,客又复至。”(《史记•廉颇蔺相如列传》,下同)的经历。当他“复用为将”,挥手叫“故客”退去的时候,客说:“吁!您怎么知道得这么晚呀?天下都是市道交呀!你有势,我从你;你无势,我则去。这是硬道理,有啥好怨呢?”
由此可见,自古以来的人际关系之大众,都围着“势利”转,例外的人极少极少,这些例外的人则成为社会上不寻常的小众。
因为不寻常,所以引人注目。像宋清,柳宗元赞赏他,我也敬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