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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针经”的别名“九卷”“九虚”“灵枢”

•《针经》《素问》原为一整体流传,或因《针经》的书名页脱失,或原书《素问》抄在前而统括二书,之后二书单行时,《针经》遂无名可用,而以“九卷”为暂用名流传。至初唐二书有了标准书名“黄帝针经”“黄帝素问”。在近四百年后,由两宋政府改定为“黄帝内经素问”“黄帝内经灵枢”。 •不论从历史还是从逻辑的角度看,唐政府确定的标准书名“黄帝针经”“黄帝素问”都远胜于两宋政府改定的“黄帝内经素问”“黄帝内经灵枢”。 •《针经》传本失而复得,奇迹般地几乎保存了唐代校刊本的旧貌;《灵枢》传本久佚而书名却借《针经》传本流传至今;《素问》一书的传承从未中断,书名也一直未变,而文字和结构早已今非昔比。
 
传世本《黄帝内经灵枢》(以下简称“灵枢”)在初唐时确定的标准书名曰“黄帝针经”,在此之前这部医经一直以“九卷”这个暂用名流传;在此之后又出现“九灵”“九虚”(又作“九墟”)“灵枢”之名。在这些后出的别名中,由于唐代王冰的推崇,“灵枢”一名在宋代的出镜率明显胜出,且《灵枢》传本流传也更广,常与《针经》同时或交替被引用。关于这两个传本的关系,新校正注《素问·调经论》曰:“详此注引《针经》曰与《三部九候论》注两引之,在彼云‘灵枢’,而此曰‘针经’,则王氏之意指《灵枢》为《针经》也”。北宋校正医书局校正医书时《灵枢》传本已不全,《针经》则更是濒于亡佚。元祐七年(1092)《针经》传本从邻邦高丽国得以回归,之后不久中国本土又出现了全本的《灵枢经》,莫非是久佚的《针经》《灵枢》传本双双佚而复得?南宋医家、藏书家已不知源流,难辨真伪。
 
今日当我们拔开历史的重重疑云,回看传世本《灵枢》《素问》的流传及书名的演变错综复杂的过程,发现有许多颇值得玩味之处:
 
没有哪一部医书在长达六百年的流传中没有专用的书名;
 
没有哪一部医书径以卷数作为书名;
 
没有哪一部医书像《针经》有那么多的别名;
 
唐代以国家法令确定的专用书名“黄帝针经”(简称“针经”)在宋以前有着最广泛的应用;
 
“灵枢”之名晚出且是所有别名中与原书名和暂用名最不相关的书名,最终却成为传世本的正式书名一直流传至今;
 
“针经”的别名“九卷”“九虚”“灵枢”,以及《素问》之名,在宋以前也皆曾有“经”字,宋以后又皆被删去;
 
《针经》传本失而复得而书名却未能回归;
 
《灵枢》传本久佚而书名却借《针经》传本流传至今;
 
《素问》一书的传承从未中断,书名也一直未变,而文字和结构早已今非昔比;
 
《针经》传承虽命运多舛,书与书名也遭离散,然而却奇迹般地几乎保存了唐代校本的旧貌,真可谓是因祸得福。
 
本文将从尘封的历史案卷中寻觅蛛丝马迹,解开这一千年疑案中的一道道谜题。
 
“针经”正名的确立
 
从传世可靠文献记载看,初唐之前的文献称引《素问》外九卷,皆用“九卷”这一暂用名。而以下三份年代相近的初唐文献确立了这部医经的专用规范书名为“黄帝针经”:唐永徽政府法令“医疾令”(651年)、《备急千金要方·序论》(650~658年)、《隋书·经籍志》(656年)。这部作者不明,书名不详,以“九卷”为名流传于世五六百年的医经,终于在初唐有了钦定的标准书名“黄帝针经”。
 
读到这里想必许多读者会非常诧异地问道:早在魏晋时成书的《脉经》《甲乙经》不是已经明确以“针经”称引这部医经了吗?不错,传世本《脉经》的确多处标明“右《素问》《针经》、张仲景”字样,然而《素问》新校正明言“《素问》外九卷,汉·张仲景及西晋·王叔和《脉经》只为(谓)之九卷”,可知《脉经》原书也谓之“九卷”;传世本《甲乙经》序有一处言“针经”,而原书作者于正文中称引皆作“九卷”。故此序所言“针经”难以为据,笔者早在三十年前就指出此序的疑点,几年之后又给出了具体的考证。
 
按理说,当“九卷”被书目著录时,就必须确立一个专用书名,《隋书·经籍志》之前的书目是否著录此书以及以何书名著录。而直到公元六世纪中叶的《魏书·崔彧传》仍用“九卷”这一暂用名。
 
尽管很不可思议,但从目前已有的可靠文献来看,只能得出这样的结论:《针经》一书在唐以前没有专用书名,一直以“九卷”这个暂用名流传。
 
将之前以“九卷”为名流传的这部医经定名为“针经”,可能主要依据原书作者在第一篇第一节阐述的编撰目标:“令可传于后世,必明为之法;令终而不灭,久而不绝,易用难忘,为之经纪。异其篇章,别其表里,为之终始;令各有形,先立针经”,这里作者明言要编撰一部“针经”。可见,将“针经”定为这部医经的专用书名,不仅有确切的原书内证,而且“针经”之名也的确反映了原书阐述的主题——针灸之道。
 
“针经”之名的确立还对后来出现别称书名产生了一个连带影响,即在不同传本书名中添加“经”字,如“灵枢经”“九卷经”“九虚经”,甚至《素问》也连带被称作“素问经”。而自南宋以后随着《素问》《针经》书名阴差阳错的变动,这些早期书名中的“经”字又不得不被删去。
 
在上述三份初唐文献中,于书名《针经》之前皆冠以“黄帝”二字,当时最主要的考虑可能是为与唐代传世的以及唐人自撰的题曰“针经”的书目相区别。值得注意的是,在官修书目《隋书·经籍志》于《素问》书名前也同样加有“黄帝”二字作“黄帝素问”,与“黄帝针经”相对应。这就明确传递出这样一个信息:在唐人眼中《素问》《针经》是一部完整医经的两个组成部分,这里的“黄帝”二字不仅在于声明这两部医经知识产权的归属,还用作这两部子目的总书名,两部书单称可曰“针经”“素问”,全称则曰“黄帝针经”“黄帝素问”。其用法犹如《汉书·艺文志》将淮南王的书定名为“淮南内”“淮南外”一样,《汉书·衡山济北淮南王传》单称作“内书”“内篇”。
 
北宋政府先后四次校正《黄帝素问》,从现有的资料可以判定,早在第一次天圣四年校勘时即于唐代确定的标准书名新添二字,改作“黄帝内经素问”。一百多年之后,南宋绍兴二十五年(1155),由《黄帝针经》改名的《灵枢经》与北宋校刊的《黄帝内经素问》合刊,而将“灵枢经”改名为“黄帝内经灵枢”,卷数也由原先的九卷改作二十四卷,以与《素问》的书名和卷数完全相合。至此,这两个书名取代了唐代确定的标准书名《黄帝素问》《黄帝针经》,唐代王冰《素问》序中的一段讹传“《汉书·艺文志》曰:‘《黄帝内经》十八卷’,《素问》即其经之九卷也,兼《灵枢》九卷,乃其数焉”,在近四百年后,由两宋政府的“努力”变成了正说,并一直流传影响到今天。
 
另需说明的是,早在唐政府确定“黄帝针经”“黄帝素问”的标准书名后不久,杨上善在其奉诏撰注的医经中就已经使用了“黄帝内经”作为总书名,如“黄帝内经太素”“黄帝内经明堂”。不难看出这里的“黄帝内经”是指代“黄帝医经”,与北宋、南宋加于《素问》《灵枢》书名前的“黄帝内经”意思大不同。
 
不论从历史还是从逻辑的角度,唐政府确定的标准书名“黄帝针经”“黄帝素问”都远胜于两宋政府改定的“黄帝内经素问”“黄帝内经灵枢”。
 
《灵枢》失而假冒
 
《灵枢》之佚,新校正注《素问·调经论》已有明言:“按今《素问》注中引《针经》者多《灵枢》之文,但以《灵枢》今不全,故未得尽知也”。而南宋绍兴二十一年(1151)书目《郡斋读书志》却著录全本“《灵枢经》九卷”,而且对此本与《针经》的大致关系,此后王应麟《玉海》引《中兴馆阁书目》曰:“《黄帝灵枢经》九卷,黄帝、岐伯、雷公、少俞、伯高答问之语,隋杨上善序,凡八十一篇。《针经》九卷大抵同,亦八十一篇。《针经》以‘九针十二原’为首,《灵枢》以‘精气’为首,又间有详略。王冰以《针经》为《灵枢》,故席延赏云《灵枢》之名,时最后出”。
 
这一记载曾让学界产生诸多困惑,由于这一突然冒出的全本《灵枢经》载有唐人杨上善序,一些研究者未加考辨而以为是唐本《灵枢经》,遂取《素问》王冰注引《灵枢经》佚文与今本《灵枢》对照,又由于对王冰注引文方式失于考察,加上对王氏引文的断句错误和理解错误,得出这样的判断:唐本与今本《灵枢》文字和篇目皆不同,其差异之大显然超出《中兴馆阁书目》所说的“间有详略”,有人甚至认为唐本《灵枢》与今本《灵枢》是两本不同的书,只是书名相同而已。于是对新校正《灵枢》与《针经》为一书的推断产生了极大的怀疑,这对《黄帝针经》传本源流的考察平添了诸多干扰。
 
日本学者真柳诚对南宋书目著录,以及北宋末至金元时医书引用《灵枢》《黄帝针经》情况进行了详尽的考辨,其新著《黄帝医籍研究》通过大量的证据得出这样的结论:《郡斋读书志》等书目著录之《灵枢经》为《素问》新校正(1069)以降之伪作,编者或参照《素问》王注、《甲乙经》,以及当时断片性遗存之旧传《灵枢》《针经》《九墟》等,辑佚改编而成。编成时间晚于元祐本《黄帝针经》刊行年代1093年,早于《活人书》《圣济经》《圣济总录》(1118年)。
 
此《灵枢经》的最后一次著录见于1345年《宋史·艺文志》。此本虽早已亡佚,但对南宋绍兴二十五年史崧《针经》校刊本的改名还是产生了潜移默化的影响。
 
《针经》失而复得
 
从史料记载及医书的引用情况看,《针经》传本的失传更在《灵枢》亡佚之前。宋代校正医书局最初校勘《嘉祐本草》,其诏敕(1057)校刊预定书中列举“《灵枢》《太素》《甲乙经》《素问》”等,皆仅云《灵枢》,而未提及《针经》。宋代国家法令天圣“医疾令”虽提及《黄帝针经》一书,但此“天圣令”多据唐令修订而成,不能据此判定宋天圣年间《黄帝针经》尚全本传世,天圣四年编撰的《铜人腧穴针灸图经》只引用《灵枢经》而未见《黄帝针经》,天圣之后的医学教育法令也不再出现《黄帝针经》一书,皆提示此书在北宋已亡佚。
 
据《高丽史·宣宗世家》卷十所载,宋哲宗时曾向高丽国寻求宋代亡佚汉籍,要求高丽使节李资义等“即便卷第不足,亦传写附来”,在宋哲宗馆臣编制的《所求书目录》中也明确写有“黄帝针经九卷”一书。为响应宋政府要求,高丽遣使黄宗悫,元祐七年(1092)来献《黄帝针经》。
 
又据《宋会要辑稿》《宋史》等史料记载,元祐八年(1093)一月二十二日秘书监兼工部侍郎王钦臣上奏云:“高丽献到书内有《黄帝针经》,篇帙具存,不可不宣布海内,使学者诵习,乞依例摹印。”依所请,下发诏敕刊行《黄帝针经》;次日正月庚子,哲宗即“诏颁高丽所献《黄帝针经》于天下”。
 
至此,失之本土的《黄帝针经》终得之于邻邦。然而对于这部失而复得的《针经》的来龙去脉,中外学者仍有诸多的疑问:如果说当年已依诏颁布于天下,为何今之所见悉为《黄帝内经灵枢》,全然不见《黄帝针经》的踪影?难道是当年有什么突发事件,《黄帝针经》并未刊行?或者说今传之《灵枢经》就是从“元祐本”《黄帝针经》改名换姓而来?
 
早在30年前中国专家就提出传世本《灵枢》的祖本南宋史崧《灵枢经》的底本为“元祐本”《黄帝针经》,但改名刊行的动机是什么?又由何人在什么特殊背景下提出改名方案?改名的过程又是如何操作而不露明显的破绽?这些关键性的历史细节如不厘清,只能是一种推论,还难以被学术界接受,以至于今天许多年轻人并不知晓这一观点。经过中外专家的不懈探索和求证,这一历史谜题的解答终于取得了突破。
 
《针经》得书而失名
 
在前人研究的基础上,日本真柳诚教授对上述历史谜题进行了进一步的研究,获得更多有说服力的证据,在其新著《黄帝医籍研究》一步步还原出历史谜案的形成过程,得出以下两个明确结论:第一,从高丽国回归的《黄帝针经》不仅于元祐八年刊行,而且是以原书名原卷数形式刊行。自北宋末期至南宋初期,及金元时期医书引用“(黄帝)针经”,即引自此“元祐本”。第二,史崧校刊的家藏本实出自“元祐本”《黄帝针经》九卷,在与《黄帝内经素问》合刊时被拆成二十四卷,并以“黄帝内经灵枢”之名刊行。
 
将原书由九卷改为二十四卷的目的可以理解为与合刊之《黄帝内经素问》相统一,而改书名则事关重大不可能无故擅改。当时朝廷政治斗争的背景是,提请刊行《黄帝针经》的王钦臣属于旧法派代表人物之一,当哲宗于绍圣元年(1094)亲政之初,即遭新法派章惇等弹劾而左迁。书因人而蒙难,“元祐本”《黄帝针经》刊行未满一年,即随着王钦臣左迁而遭秘匿。绍兴二十五年,国子监合刻《素问》《灵枢》之际,正值王继先权势强盛时期,与秘书省、国子监关系亦颇融洽,如刊行绍兴本《素问》《灵枢》,系王继先提议,则所存疑问即可冰释。具体操作过程当如下:首先,改变书名、卷数;其次,删去元祐本为底本的王钦臣序跋及北宋列衔、牒文,并每卷首官衔,代之以继先等序跋、列衔等;再次,于书头附加二十四卷总目,甚至刪除每卷首原有篇目。而至1161年王继先遭弹劾、流放,故其后重印或再版绍兴本时,刪除继先等序跋、列衔等,于是今之所传二十四卷本《灵枢经》来龙去脉的历史痕迹尽被磨灭,《黄帝针经》历经坎坷,失而复得而名不复返的历史真相也就鲜为人知。
 
抚去历史的尘封,如今渐渐看清:失而复得的《黄帝针经》,其书名乃至卷数的演变的跌宕曲折皆由身后的政治风波左右,由于学术之外的因素,这本出生就无名,后以“针经”名天下的《针经》,在失而复得之后不得不再次隐姓埋名,而借“灵枢”之名重见于今。
 
回到本文开头提出的思考:没有哪一部医书在长达六百年的流传中没有专用的书名;没有哪一部医书像《灵枢》以卷数作为书名;没有哪一部医书像《针经》有那么多的别名。从这一奇特现象能得到以下提示:其一,《针经》流布社会之初即无书名或脱失书名页;其二,《针经》《素问》原为一整体流传,且《素问》抄在前而统括二书,之后二书单行,《针经》遂无名可用;其三,当以“九卷”命名《素问》之外的经文时,则此时《素问》非九卷。
 
厘清传世本《灵枢》名实的重要意义不仅仅在于还原一段历史真相,还在于明晰,《针经》《灵枢》虽为同书异名,却非同一传本,文字不可能完全相同,也就是说今天以“灵枢”之名传承的实为“针经”之实,其文字与宋初以前医籍所引之“灵枢”或“灵枢经”佚文不能一一吻合。笔者曾将传世本与王冰注引“灵枢”“灵枢经”佚文一一比对,文字出入不在少,其中有些是王冰误记误引导致,但不能排除由传本不同所造成的异文。
 
如今唯感欣慰的是,《针经》传承命运多舛,书名也屡经变换,但最终的结局却因祸得福远比《素问》要好——文字和结构都在很大程度保留了唐代校刊本《黄帝针经》的旧貌。笔者通过各种途径搜集宋以前《针经》各传本“九卷”“针经”“灵枢”的佚文,辨别真伪,梳理源流,并与传世本《灵枢》逐一对照而得出上述判断。(黄龙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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