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朱学派治学一脉相承。章太炎治学最重“求是”与“致用”,关于遣方用药强调“贯习群方,用资证验”;章次公治学既师章太炎所示治学门径,又无门户之见,博采诸家;朱良春深得其师章次公遣方用药之心法,且在实践中引申发挥,其面广、用意深,建树良多。
学派是学术繁荣的标志,迥异流俗、独树一帜、自成体系、蔚然成风,章朱学派世人瞩目。笔者追随朱良春老师问业数十载,在先生仙逝七周年之际,特撰此文略述章朱学派遣方用药特色,借以缅怀朱良春老师的盛德丰业,虽系一鳞半爪,或可作后学之借鉴。
章太炎
一曰求是,再曰致用
章太炎先生(1869—1936)博学鸿儒,对中医学亦有过人的识见,章次公先生(1903—1959)青年时执贽门下,采获良多,章次公所作《章太炎先生的医学》一文(见1936年《苏州国医杂志》第十一期),用精练的语言介绍了章太炎的治学门径与方法,概括其对中医学的卓越见解,抒发“启新复古”之己志,是章次公倡导“发皇古义,融会新知”之滥觞。文中说章太炎“尝谓学术无大小,所贵在成条贯,制割大理,不过二途:一曰求是,再曰致用”。学术品类不一,治学门径则同,治医亦不例外,必须有条理、成系统,裁量应有理有据。求是,不为个人好恶所左右,亦不为书本所羁绊,独立思考,不避毁誉,追求真谛,即“为学问而学问”;致用,不尚空谈,直面实际,可资应用,即“为实用而学问”。唯“求是”方切实用,欲“致用”必须求是,所以章次公说,“求是、致用更互相为矣”,可谓一言中的。
关于遣方用药,章太炎强调“贯习群方,用资证验”。他首先重视的是仲景方,然后取《千金要方》《外台秘要》方,因为二书“所存六朝人方甚众”,古义犹存。但二书“疏方甚众,议病太少,非先知《伤寒》《金匮》,亦不能用也”(《致钱玄同论医书》)。这和清代医家张璐所云,“不读《金匮》方,无以知《千金》之法源,不读《千金》方,何以广《金匮》之变法”(《千金方衍义》),其旨正同。再则取宋代朱肱《活人方》(《类证活人书》),因其能“守古”;还有《苏沈良方》、许叔微《普济本事方》以及《圣济总录》《和剂局方》,悉可备览。至于金元四大家,则认为“皆好附会五行,虽处方不无一得,而览之易入迷惘之途”。而“明、清之景岳、天士诸师,虽才有高下,学有疏密,然不免弃六朝、唐宋切实之术,而不忘五行玄虚之说以为本”。在历史的长河中,中医学术不断发展,但泥沙俱下、鱼龙混杂在所难免。章太炎看重的是切实之术而非玄虚之说,这是其取舍古方之标准。他还主张通过临床实践加以验证,这是求实的科学态度。
章太炎注重民间的中医实践经验,认为“药性至微,非更迭校验不能知”(《医术平议》)。又说,“虽古之增益本草者,岂医师孟浪而言之与强以理定之哉?其大半亦出于铃医也”(1921年《中国医学大辞典》序言)。他阐发药性融会新知,将古老的命题给予全新的诠释。如说“柴胡、大黄,《神农本草经》皆谓其推陈致新,大黄推陈致新在破积攻坚,而柴胡则疏泄淋巴之瘀阻也;黄连、石斛皆厚肠胃,黄连之厚肠胃,有收敛止泻之功,石斛之厚肠胃,有润燥护腐之力,用于肠窒扶斯(肠伤寒),更能补充营养之效,而肠出血自免,其理与东人论肠窒扶斯当注意维他命C之缺乏同也”。中西学理融合无间,前人从未有此妙解。联想到章次公云,“考经不正常,恒能引起胃证候”,“古人用平胃散通经,即是此理”;“凡宣肺药多是祛痰剂,肃肺药多是镇咳剂”;“凡一切辛燥发挥之药皆能通便,排泄瓦斯一也,增进肠蠕动二也”,等等。与章太炎所论相较,命意何其相似,此间的传承关系不言自明。
章次公
发皇古义,融会新知
章次公治学有门户,如他所说“疏通滞义,不违家法”。家法,即其师章太炎所示治学门径。但又没有门户之见,而是博采诸家,兼收并蓄。譬如治湿温(肠伤寒)突破旧说的藩篱,将强心、营养(育阴)、扑灭肠菌及护肠,立为药物治疗的三原则,他赞许李东垣“清暑益气汤”以表药与黄芪、党参同用之法,认为与小柴胡汤中参、柴相伍,退热强心之法同,均可供此证早期出现弛张热时选用。又说刘河间治疗热病“最了不得”,还说“温病学说体用兼赅,叶氏实其大师也”。他的这些见解并非否定了章太炎的某些论点,而是加以修正、补充,持论平正,不失偏颇。章次公曾谓:“近世之宗仲景,而不善运用者,流为猖狂,宗天士貌似者,流为浅浮,虽名医辈出,而大医不一遘矣。”他没有经方、时方的界限,其治学贯通古今,融会中西,穷极幽微,一探古人未至之境。
试以章次公一则医案为例(见《中国中医药报》1990年3月5日版,吕志连供稿),略加评按,以此见其遣方用药风格之一斑。
“孙先生,据其热之经过,乃温邪而非外感,前此数服方剂皆合病机,所以热不退者,诚以此证难,难易以速效此候,候后日趋严重,必须慎食节劳(三黄苦参汤加味主之)。香青蒿三钱,黄芩五钱,白槿花(包)三钱,嫩白薇三钱,苦参片五钱,秦皮三钱,黄柏八分,银花炭四钱,飞滑石(包)四钱,大地龙三钱,黄连三分。”
按章次公痛感“国医之名病,多以证候为标准,因无明确之诊断,遂无明确之界说”(《湿温证治》),当予改进。他非常重视得病的时间与病程之经过,“因为临床上症状虽或相同,而出现的时间不同,其用药施治也不能同一处理,这是热性病在鉴别诊断上必须注意的”(《张仲景在医学上的成就》)。此证发热数日,所用方剂皆合病机,倘是普通外感,其热当解,所以乏效者,皆因此证乃温邪之故。从药测证,当是湿温(肠伤寒)。这就从时间上将外感与温邪作了鉴别诊断。湿温通常在四候后脉静身凉,一候时难以速效。此案一候后日趋严重,即是此故。因对病证的发展与转归了然于胸,治疗自然胸有成竹。
三黄苦参汤待考,其主药为黄芩、黄柏、黄连、苦参殆无疑义。章次公认为,湿温病灶在肠,扑灭肠中细菌毒素,“清贤所谓苦以燥湿,如苦参、黄柏、芩、连是也”。这是此时选用此类药的着眼点。青蒿芳化清透;白薇清温解热,《小品方》之葳蕤汤即用之;地龙治“温病大热狂言,饮汁皆瘥”(陈藏器语),足可增强此方的解热作用。三黄、苦参,苦能坚肠,而秦皮、白槿花、滑石、银花炭均有“护肠”之功。秦皮味苦且涩,善治热痢,涩可固脱,正可被护肠壁;白槿花乃民间草药,长于治赤痢,既能清肠热,又可防止肠出血;滑石为清热渗湿之品,湿温常用之,它能被护胃黏膜而治吐血,还能止泻,收湿疮脂水,“为一种矿物性吸着剂”,“湿温病下痢,滑石最佳,盖预防肠出血也”;至于银花炭,乃属植物性吸着剂,其能吸着毒素自不待言(详请参阅《吸着剂概说》)。上述药物大多人所熟知,但赋予新意,老药新用,非章次公先生莫属。
方中黄芩量为五钱,黄连仅用三分,轻重悬殊有何考量?章次公认为,“湿温用黄芩,解热特效”,“湿温多心下痞,而其病又在小肠之局部,用黄芩以治痞,而消局部之炎,药病为切合矣”,是以用量独重。黄连苦寒,习俗多谓其能败胃,“考之《别录》,谓其‘调胃厚肠’,征之新说,则列入健胃剂,则败胃之说不足凭。然少用则健胃,多用则败胃,则是事实”。“湿温一证,迁延辄数十日,如每方皆用黄连,病人之食欲因之不能恢复”,岂能不顾及之。当然,黄连与芳香淡渗药同用,则免其弊。方中黄连用小量,足见审慎。总之,此方集古人之精华,采民间之效药,以苦泄为主,佐以芳化、淡渗,清温解热,法度森然。但寓有扑灭肠中细菌、排泄毒素、被护肠壁、防止肠出血等诸多新意,构思宏大,缜密细腻,逾越前人。
朱良春
注重经典,发挥师意
朱良春(1917—2015)深得其师章次公遣方用药之心法,且在实践中引申发挥,其面广、用意深,建树良多。譬如虫类药,章次公用蜂房、蕲蛇治风痹,用蟋蟀、蝼蛄、地鳖虫治积聚、肿胀,用蜈蚣、全蝎治头风痛等,成效卓著。朱良春以虫类药伍入他药,所制的著名方剂,如益肾蠲痹丸治类风湿性关节炎,复肝丸治早期肝硬化,蜘蜂丸治阳痿,健脑散治脑震荡后遗症、老年痴呆症等,疗效确切。朱良春不仅用中药干品,还用鲜药制剂,使用丸、散、胶囊等多种剂型,对恶性肿瘤等疑难重症的治疗作了有益的探索,荡邪用之,扶正亦用之。
朱良春重视民间验方,发掘愈疾的特效药作为辨证用药的补充。对葎草、虎杖、蒲公英、一枝黄花、接骨木、豨莶草、仙鹤草、穿山龙等中药应用自如,体验独到。在20世纪50年代,朱良春发掘江苏省南通市中医院“三枝花”(善治毒蛇咬伤的季德胜、善治颈淋巴结核的陈照、善治肺脓肿的成云龙),在医林传为佳话,与章太炎注重“铃医”的思想相呼应,辉映后先。
20世纪80年代初,笔者在南通市中医院跟随朱良春老师实习期间,有一天他要我查找“方不对证,非方也;剂不蠲疾,非剂也”一语的出处,我曾在《本草纲目·卷一·十剂》读过此语,出自刘河间,为李时珍所引用。原文见《素问病机气宜保命集·本草论》,唯“方不对证”,原书作“方不对病”,一字之差,略异而已。他对这句话非常欣赏,不啻为其自身风格之写照,因其有过人的胆识,用的正是对证的方、蠲疾的剂,而非敷衍塞责,草率从事。
兹录朱良春老师一则医案,附以学习心得,以见其与章次公先生一脉相承,并略窥其个人的风格。
张某,男,54岁,工人。患伤寒兼旬,热势缠绵,朝轻暮重,神志时明时昧,入暮则谵语呢喃,有时撮空,汗多肢冷,大便溏酱臭秽。苔厚腻,脉濡数、重按无力。此邪仍亢盛,而正已虚馁,心气尤感疲惫,时虞脱变。法当清温化湿、扶正强心并进。处方:太子参20g,苍术10g,苦参片15g,生地榆20g,石菖蒲8g,生黄芩12g,甘露消毒丹20g(包入煎),六神丸30粒(分3次吞服)。
朱良春原注:药后病情显见稳定,神志转慧,脉也较振,守原方损益,调治旬余而瘥。此为曩年之病案,引用之以觇六神丸强心之功。
按此证系肠伤寒,已达二十日,“热势缠绵,朝轻暮重”,正是热型之特征,吴鞠通说湿温“午后发热,状若阴虚”是也。厚腻之苔,濡数之脉,大便溏酱臭秽,提示胃肠湿热积滞蕴结,而脉重按无力,显示正虚。湿热邪实,可见谵语;正气不支,遂见撮空。允合“邪仍亢盛,而正已虚馁”之病机。加之汗多肢冷,虚脱之变,恐在目前。症情之险重,不待言矣。
肠伤寒邪热鸱张耗伤正气,心力不健极易邪陷致变,故当注重强心,此章次公独到之经验。此证之用药,彻邪与强心并进,互相为用。方用黄芩、苦参,其义见前,伍入生地榆是一妙着,地榆泻火解毒、凉血止血,尤长于治疗肠风下血、血痢诸疾,还能愈疡止痛,今知有很强的抗菌作用,可以直接针对病灶,抗菌消炎,顾护肠壁,防止肠出血,盖彰章次公抑菌、护肠之义。湿热交蒸,还当视湿与热孰轻孰重,苦寒伍入芳开、淡渗之品。苍术祛湿化浊,人所熟知,但深一层思考,如章次公所云,芳香化浊,辛烈燥湿,“若苍术、厚朴、附子、炮姜诸品,莫不有强心功效”。朱良春选用此品,实有将“强心脏涵于化浊之中”之深意。笔者粗浅体会,苍术用之得当,对心动偏快或偏缓均有一定的效果,似有双向调节作用,有待进一步验证。石菖蒲芳香化浊,涤痰启闭,开窍醒神。甘露消毒丹为叶天士所定,王孟英誉为“治湿温时疫之主方”。朱良春善集诸家之长,引用此丹以清化气分之湿热邪毒。益气强心取太子参伍六神丸,太子参匡扶正气,可以营养心脏;六神丸解毒消炎,开窍回苏,强心有殊功。根据章次公的经验,蟾酥、冰片、麝香能兴奋心脏,但有刺激胃部之弊,倘与生地、石斛滋养药并用,“有缓和作用,足以补其偏也”。此方用六神丸伍入益气养胃之太子参,其旨正同。总之,朱良春此方扶正以逐邪,逐邪以存正,且在祛邪中寓扶正之意,简洁有力,精义迭出,非胆识兼优者不能为之。
遣方用药,章太炎主张守古,守古不是墨守成规,抱残守缺,而是溯源寻本,去伪存真,还其本来面目,保持传统文化的纯洁性。必先自立自强,而后求新求变。章次公谓,“需懂古术语本意,而后以现代科学理解之”。假使古义未明,就失去了今义的基础。朱良春注重经典著作的学习与研究,亦有见于此。朱良春弟子史载祥提出“经典思维”的概念,对正确运用经方很有启发,其意亦同。
不上溯章太炎不能知章次公,不知章次公亦不能知朱良春。章太炎倡导的治学门径,以及他们“语必征实,说必尽理”的治学实践,示来者以轨则,备受尊崇。章次公及朱良春开创的“章朱学派”,如一泓清流滔滔不尽,启迪后学。(朱步先 章朱学派传承研究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