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学家孙述宇在《金瓶梅的艺术》中说:“写死亡是《金瓶梅》的特色。一般人道听途说,以为这本书的特色是床笫闲事,不知床笫是晚明文学的家常,死亡才是《金瓶梅》作者独特关心的事。” 死亡与疾病息息相关,而医家治疗疾病时诊察、辨证、治则、处方的记录,便是医案。从中医病案学的角度看,《金瓶梅》词话本中的医案涉及多学科,写得相当精彩。
张大户:老年阴寒案
“万病根源总属虚,酒色财气致灾危。”《金瓶梅》词话本第一回,作者就详写了张大户收用了“脸衬桃花,眉弯新月”的潘金莲后,不觉身上添了四五件病症:“腰便添疼,眼便添泪,耳便添聋,鼻便添涕,尿便添滴。还有一桩儿不可说,白日间只是打盹,到晚来喷漉无数。”这是描述已逾六旬的张大户,因年老纵欲,罔顾养生,沉溺于房事而罹患疾病的症状写照。有注解将喷漉释为“喷嚏”,实际上喷漉指的是男性夜间的遗精,而非打喷嚏。正因为是隐疾,才不可说,夜间打喷嚏有什么可难为情的?尽管如此,潘金莲下嫁武大郎后,趁他挑担沿街卖烧饼时,张大户便踅入房中与她私会。忽一日大户患了阴寒证,呜呼哀哉死了。
阴寒证是人体阳气虚衰、阴气偏盛而出现的脏腑气血功能衰弱的系列症状。东汉医家张仲景在《金匮要略·妇人妊娠病脉证并治》中,专指妇人自觉阴部寒冷,甚则冷及小腹、尻股间者的病症为阴寒证。清代医家张璐在《张氏医通》中称此症为“阴冷”。该病是因下元虚衰、寒气凝结而致的虚损病,男子可阳痿滑精,女子则宫寒不孕,治宜温补肾阳、通经散寒,常用金匮肾气丸加鹿茸、十全大补丸等加减治疗。就张大户而言,作者连用五个“添”,再加上夜间的“喷漉”,便写全了一个老年患者全身脏腑气血衰弱的病态。一个年逾花甲的老者,却沉湎于色欲中不能自拔,最后阳气亏虚,患了阴寒证而病亡。张评本有批语曰:“金莲起手试手段处,已斩了一个愚夫。”这是作者表达劝诫说主题,因病死亡的第一例医案,抑或是写西门庆纵欲而亡的预写。
李瓶儿:妇科崩漏案
《金瓶梅》词话本第六十一回,西门府大宴重阳节。喝了点酒的李瓶儿回到房中坐净桶时,“下边似尿也一般只顾流将起来”,崩漏病发作,登时眼前发黑。一阵眩晕撞倒在地。
兰陵笑笑生笔下的医事药案,本回写得最为详尽:先请的任医官,在熏了香的李瓶儿房里诊了脉。他对西门庆说:“老夫人脉息,比前番甚加沉重些。七情感伤,肝肺火太盛,以致木旺土虚,血热妄行,犹如山崩而不能节制。”他让西门庆后边问一问,“若所下的血,紫者犹可以调理;若鲜红者,乃新血也。学生撮过药来,若稍止则可有望,不然难为矣。”
任医官的诊断十分精确,李瓶儿患了妇科崩漏病,病因是七情感伤,木旺土虚,血热妄行,才出现阴道流血不止的症状。因失血急骤,出现眩晕跌倒,不省人事。吴月娘用灯芯姜汤灌她,半晌才苏醒过来。
崩漏是指妇女月经的周期、经期、经量发生严重失常的病证,是指非周期性子宫出血,经血非时暴下不止或淋漓不尽,前者谓之崩中,后者谓之漏下。崩与漏虽出血量不同,但在发病过程中两者常互相转化,如崩血量逐渐减少,可能转化为漏,漏势突然发展又可能变为崩,故临床多以崩漏并称。本病属妇科常见病和疑难急重病证,止血是治疗的要务。
明代医家方广刊于嘉靖十五年(1536年)的《丹溪心法附余》中,提出治疗崩漏证的法则:“初用止血以塞其流,中用清热凉血以澄其源,末用补血以还其旧。”后世医家归纳为“塞流”“澄源”“复旧”三法,遵循于临床。
李瓶儿服了任医官的“归脾汤”仍血流不止。又请胡太医来瞧,说是“气冲血管,热入血室”,吃了药仍未见效,亲家乔大户推荐“大小方脉俱精”的何老人来诊治。
何老人先到西门府,但见李瓶儿“面如金纸,体似银条。看看减褪丰标,渐渐消磨精彩。胸中气急,连朝水米怕沾唇。五脏膨脝,尽日药丸难下腹。隐隐耳虚闻磬响,昏昏眼暗觉萤飞”。这是一则四诊合参的医案:从面色萎黄,形体消瘦,说到气息短促,纳呆腹胀;从耳鸣如磬,目暗眩晕,写到六脉沉细,神志恍惚。一个妇科危重患者的临终神态,历历在目。
庸医赵龙岗自称祖传三辈的世医,“药用胸中活法,脉明指下玄机”,却开出一大堆违背用药禁忌十八反的“虎狼药”。李瓶儿的崩漏病,除了医家的汤剂处方外,还用了止血的单验方。大伯哥花子由来西门府探视,说大姐手里就有广南的三七,何不服之?西门庆道,这药也吃过了。本府胡大尹来传了个方儿,用棕灰与白鸡冠花煎酒服之,但只止血一日。
关于李瓶儿的崩漏病,《金瓶梅》词话本第五十五回,任医官有一段话埋下伏笔:“夫人这病,原是产后不慎调理,因此得来。目下恶路(露)不净,面带黄色……大凡妇人产后、小儿痘后,最难调理;略有些差池,便种了病根。”从产后血热妄行的恶露不绝,迁延不愈,又因官哥儿惊风“尽夜忧戚”,到孩儿夭折,“暗气暗恼”,情志内伤,肝郁火旺,才加重了病情。
官哥儿:儿科惊风案
李瓶儿生了官哥儿后,得到西门庆的宠爱,潘金莲便“常怀嫉妒之心,每蓄不平之意”。开始用惊吓的方法,谋害先天禀赋不足的官哥儿。第三十二回,她抱着刚满月的小人芽到后院,故意举得高高的戏耍。吓得官哥儿睡梦里惊哭,半夜里发寒潮热。吴月娘请来了刘婆子,说是着了惊。灌了些药,官哥儿才得稳睡,不漾奶了。
第四十一回,与乔大户订了娃娃亲,西门庆在李瓶儿房里喝酒,潘金莲没好气找茬儿,怪丫头秋菊开门迟了,进门就两个耳刮子,高声叫骂。打得秋菊杀猪似地喊叫,唬醒了刚睡着的官哥儿。第四十八回,西门庆要上坟祭祖,非要李瓶儿母子去给祖宗磕头。祭祀中的响器锣鼓,吓得官哥儿在怀里磕伏着,“只倒咽气,不敢动一动”,回到家夜间惊哭,不吃奶。刘婆子看后说官哥儿是着了些惊气入肚,留下两丸朱砂丸药,用薄荷灯芯汤送服。官哥儿服药后不惊哭了,只是热还未退。
惊风是小儿常见的一种急重病证,以临床出现抽搐、惊厥、昏迷为主要临床特征,又称“惊厥”,俗名“抽风”。一般以1~5岁的小儿为多见,年龄越小发病率越高。其证情往往比较凶险,变化迅速,威胁小儿生命。所以古代医家把惊风与麻疹、水痘、疳症,列为儿科危重的四大证之一。
中医儿科学将风邪列为小儿惊风的总病因。认为由于外感、湿热、痰火、惊吓等多种因素,扰及心神和引动肝风而发病。小儿惊风有急惊、慢惊的分型。急惊风以发病急,来势凶为其特点。患儿表现为高热惊厥、烦躁不安、面青唇赤,甚则四肢抽搐、神志昏迷等症状,中医治疗以清热豁痰、镇惊息风为基本的治疗法则。慢惊风是与急惊风相对而言,急是骤然发作,慢乃渐渐转而病成,是由多种疾病的失治误治而变生。
明代著名儿科医家万全在《幼科发挥》中,将六淫外因、饮食内因、情志不内外因列为小儿惊风的三大病因。他说:“小儿神志怯弱,猝有惊恐,所以精神溃乱,魂魄飞扬,气逆痰聚,乃发搐也。”对照万氏关于惊恐致疾的医理,可观作者情节描摹的大手笔,不厌其细的精琢功夫。词话本第五十二回,理发师小周儿伺候官哥儿剃头,胆小的官哥儿大哭不止,脸涨得通红。也是在此回,写潘金莲与送汗巾的陈经济在雪洞里幽会,把官哥儿独自丢在芭蕉丛下的凉席上玩耍,导致官哥儿被一只蹲在头前的大黑猫吓得“登手登脚地怪哭”。
官哥儿是个早产儿,神气怯弱,元气未充。若目触异物,耳闻巨声,或不慎跌仆,暴受惊恐,都会使神明受扰,肝风内动,出现惊叫夜啼,抽搐神昏,目睛上视,角弓反张等症状。明代医家徐春甫在《古今医统》中,将小儿惊风的临床证候,概括为搐、搦、掣、扑、反、引、窜、视等八候。由于惊风有急慢之分,病情有轻重之别,患儿的体质有强弱之异,故患儿的临床表现就不一定八候俱备,常随禀赋、病因、治疗等个体差异而不同。
第五十九回,潘金莲用红绢裹肉驯养的“雪狮子”,把穿着红缎衫在炕上玩耍的官哥儿,当成平时扑抓的肉团儿,从护炕上猛然往下一跳,将官哥儿身上皆抓破了。只听那官哥儿“呱”的一声,倒咽了一口气,就不言语了,手脚俱风搐起来。李瓶儿和吴月娘赶来,只见官哥儿搐得“两只眼直往上吊,通不见黑眼睛珠儿,口中白沫流出,咿咿犹如小鸡叫,手足皆动”。
刘婆子看了脉息说,“此遭惊唬重了,快熬灯芯薄荷金银汤”,遂取出一丸金箔丸来,向钟儿内研化。官哥儿牙关紧闭,吴月娘拔下金簪儿,撬开口灌了下去。刘婆子说道:“如过不来,必须要灸几醮才好。”李瓶儿救儿心切,让刘婆子把官哥儿眉攒、脖根、两手关尺并心口,共灸了五醮。
书中写道,不料被艾火把风气反于内,变为慢风,抽搐得肠肚儿皆动,尿屎皆出。官哥儿大便屙出五花颜色,眼目忽睁忽闭,终朝只是昏沉不省。吴月娘又请小儿科太医来看,大夫说用接(搐)鼻散试之,若吹在鼻孔内打鼻涕,就能得治。但吹下去后官哥儿并无喷涕,于是又请了看小儿科的鲍太医来看,说道:“变成天吊客忤,治不得了。”
万全在《幼科发挥》中,用白僵蚕、猪牙皂角、细辛等分为末,吹鼻中的散剂,就注明“嚏者可治,不嚏者不可治”。书中写那位鲍太医,说官哥儿的病变成“天吊客忤”。万全解释说:“客忤者,谓客气忤犯主气之病也。如五气之邪,自鼻而入,则忤其心肝;五味之邪,自口而入,则忤其脾胃;有所惊恐,则忤其神;有所拂逆,则忤其意,当博求之。”要根据患儿的症状,分清不同的病因病机,辨证施治。
官哥儿的惊风病,从病因的七次惊吓,到急惊风症状的描写;从刘婆子的单验方,写到她的艾灸术的误治,使急惊风变成了慢惊风,都娓娓道来,入情入理。也不排除客忤,即外来之邪的侵袭。尽管刘婆子施方,医家们救治,还有施灼龟、钱痰火、刘婆子等诸人作法禳灾,收惊拜神,官哥儿的惊风病因内外合邪,终未向愈而不幸夭折。
西门庆:男科兼杂案
西门庆之死,纵欲过度是主要的诱因。第七十七回写他逛完妓院,又与叶五儿和林太太通奸。他告诉应伯爵自己“只害腰疼,懒得动弹”。应伯爵说他是酒之过,“痰湿流注在下部”。纵欲频繁的性行为的叙述,为西门大官人的患病淫丧作了铺垫。书中引用全真道祖师吕纯阳的那首诗:“二八佳人体似酥,腰间仗剑斩愚夫。虽然不见人头落,暗里教君骨髓枯。”再一次强调了作者劝诫世人的苦口婆心,酒色财气是戕害生命的砒霜,从而使读者领悟东吴弄珠客在序言中所说的菩萨的怜悯心、君子的畏惧心。
第二天,西门庆“下边虚阳肿胀,不便处发出红晕来,连肾囊都肿得明滴溜如茄子大”。排尿时,尿道犹如刀子犁得一般,“溺一遭,疼一遭”。在应伯爵的劝说下,西门庆请了任医官来看“隐疾”。任医官诊了脉后说:“老先生此贵恙,乃虚火上炎,肾水下竭,不能既济,此乃是脱阳之症。须是补其阴虚,方才好得。”西门庆将药吃了,止住了头晕,身子依旧还软,下边肾囊越发肿痛,小便非常困难。
吴月娘又请胡太医看了脉说:“老爹是个下部蕴毒,若久而不治,卒成溺血之疾。乃是忍便行房。”西门庆将药吃下去,反尿不出来。又请何老人的儿子何春泉来看,说是:“癃闭便毒,一团膀胱邪火。又有湿痰流聚,以致心肾不交。”
同僚何千户来探望,西门庆告诉他:“上边火倒退下了,只是下卵肿毒。”何千户说道:“此系便毒。我学生有一相识,姓刘号桔斋,年半百,极看的好疮毒。我就使人请他来看看长官贵恙。”刘桔斋来看了脉和不便处,连忙上了药,又封一帖煎药来。
到了晚上,西门庆又吃了刘桔斋的第二帖药,遍身疼痛,肾囊胀破了,流了一摊鲜血。龟头上又“生出疳疮来,流黄水不止”。再把在土地庙前“出着个卦肆儿,又行医,又卖卦”的吴神仙请将来。他先诊了脉息,便有了那首“醉饱行房恋女娥,精神血脉暗消磨”的诗体医案。
书中写道:西门庆自觉身体沉重,便要发昏过去。眼前看见花子虚、武大在他跟前站立,问他讨债,出现了临终前的精神幻觉。又过了两日,到了正月二十一日的五更时分,西门庆“相火烧身,变出风来,声若牛吼一般,喘息了半夜”。挨到巳牌时分,便呜呼哀哉,断气身亡。
从十二月初七在勾栏巢窝嫖妓,到正月十三过服胡僧的丹药纵欲发病,西门大官人从出现血精开始,到阴茎肾囊的肿胀,排尿涩痛,最后阴囊破溃,龟头疳疮,周身疼痛,发热昏迷——书中的医家们虽接替登场,但施药换方均无效。
从血精、溺血、癃闭、便毒、疳疮,到最后相火内动,抽搐喘促昏迷,呜呼哀哉,西门庆究竟死于何种疾病?从病程来说,自发病到死亡,总共只有八天时间。作者说他贪淫乐色,髓竭人亡,完成了戒色的因果报应的主题描述。有学者根据书中的描写,认为西门庆过服胡僧的房中药,在肾精亏虚的基础上,并发了感染性的疳疮、便毒,认为西门庆患的是梅毒,疳疮即是早期的硬下疳。
在《金瓶梅》诸多作者的考证中,文学家、戏剧家屠隆因患梅毒而死,而书中西门庆患病的细节叙述,似乎成了这位风流才子著书的证据。但审视书中诸位医生的诊断,结合西门庆患病后的症状,笔者认为,西门庆虽是死于感染性疾病,但不应是梅毒,而是淋病。
梅毒是由苍白螺旋体引起的一种慢性传染病,主要通过性交传染。根据传染途径分为后天梅毒与先天(胎传)梅毒;依据感染的时间,以2年为界限,分为早期梅毒和晚期梅毒。大约于1505年左右,梅毒由国外传入我国广东岭南一带,故称“广疮”。明代医家俞弁在公元1522年刊行的《续医说·药性·萆》中说:“弘治末年,民间患恶疮,自广东人始。吴人不识,呼为广疮。又以其形似,谓之杨梅疮。若病患血虚者,服轻粉重剂,致生结毒,鼻烂足穿,遂成痼疾,终身不愈。”梅毒是一种慢性全身性的性传播疾病,早期出现生殖器的无痛性硬下疳,即碟形溃疡,可以自愈。伴有腹股沟淋巴结无痛性肿大者,即属于梅毒性横痃。
淋病是淋病奈瑟菌引起的以泌尿生殖系统化脓性感染为主要表现的性传播疾病,是一种古老而又常见的性病。淋病潜伏期约3~5日,患者首先出现的症状往往是尿痛、尿频、排尿困难等急性尿道炎的症状。书中写西门庆当晚过度房事出现血精后,第二天阴茎和阴囊红肿胀痛,排尿疼痛得如刀子“犁得一般,溺一遭,疼一遭”,这符合急性淋菌性尿道炎的临床诊断。
据郭应禄等《男科学》中载,成人淋病,几乎都是通过性交传染;多发生在性接触后的一周,感染率与性交次数成正比;以尿道口流出大量黄白色黏稠脓液、尿道口红肿、排尿痛、排尿中断和夜间阴茎因炎症刺激出现痛性勃起为特点;严重者可出现头痛、关节痛、肌肉痛、低热、菌血症或脓毒血症等症状,可伴有两侧腹股沟淋巴结肿大疼痛。
兰陵笑笑生笔下的清河县,是大运河沿岸的繁忙码头,勾栏妓院寄生着南来北往的商客,成为性传播疾病的宿主和温床。按书中的描写,西门庆写患病前,曾踏雪勾栏访爱月,又两次与林太太通奸。西门庆的床笫帷战,这都可能是他患淋病的病因。
从中医文献的角度来看,关于淋病症状的描述,远早于梅毒的记载。隋代医家巢元方在大业年间曾任太医令,奉诏主持编撰了《诸病源候论》。书中论述了“五淋”“二浊”的概念,其中的“膏淋”和“白浊”,就包括了淋病主要的临床症状。有医史专家认为,中医文献首次记载淋病的是明代医家孙—奎的《赤水玄珠》:“若小便行将而痛者,气之滞也;行后而痛者,气之陷也;若小便频数而痛,此名淋浊”。“淋浊”应是淋病的中医病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