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 马伯英,男,教授,英国中医师学会(FTCMP)会长,上海医科大学教授,英国皇家医学会终身院士。在海外担任全欧中医药专家联合会执行主席, 世界中医药学会联合会主席团执行委员。创建英国杏林中医研究生院,任院长。创办《英国中医》并任社长兼总编辑。2014年由世界中医药联合会任命为国际名师带高徒三位名师之一。从事中西医临床50年,进行医学历史和文化研究近40年。发表过论文300余篇,出版著作十余种。《中国医学文化史》是主要代表作之一。
前言
从中医理论形成的原点出发探讨中西医理论的本质区别。中医理论研究的对象是生命活体及其功能作用;其方法论主体是朴素系统论的宏观观察对全生态的天地人关系和机体内部各种器官之间的联系及其规律做出总结。事物本质具有物质根据和运动联系的规律两个方面。现代西医注重于寻找物质依据,即“质测”;而中医理论以功能活动的“气化”形态来说明联系的规律。前者是有形物质与功能“一对一”的因果链;后者是无形的物质载体在运动过程中显现的效应联系。后者的思考路线与当代“虚拟”的概念比较接近。无形的物质在运动联系中产生的巨大效能,并各有其规律,值得我们深思。一种看不见的、不能质测的实体,是此种效能背后无形的手。
1从朝鲜金凤汉发现“经络实质”说起
1962年,朝鲜学者金凤汉先生宣称在电子显微镜下发现经络和穴位实质,并将之命名为“凤汉氏小管”和“凤汉氏小体”。当时中国报纸有所报道,但语焉不详。其时笔者在上海第二军医大学读二年级,在解剖课上出于好奇而问毛增荣讲师:“为什么朝鲜发现经络实质而中国中医界却无反应?”毛增荣讲师这样回答:“你不知道,中医认为经络只在活体中存在,尸体中不存在。他们怎么能在尸体上看到经络和穴位的实体组织结构?”
后听说为了考实金凤汉的发现,1962年前后中国卫生部曾经派上海医科大学(原名上海第一医学院)生理学教授徐丰彦前往朝鲜验证。他回来报告卫生部,结论是“我不能看到金凤汉所说的经络小管和小体结构。”“可重复性”是科学标准之一。不可重复,或者有人声称发现了什么,而别的人用同样方法却看不到,那么,所谓的“新发现”就是不可靠的,经不起验证。或许是这一结论传到朝鲜,朝鲜最高领导取消了已经颁发给金凤汉的金日成奖章和奖金。
事隔多年,1979年笔者偶然看到一本《生物化学研究最新进展》期刊,其中一项研究报告摘要报告了他们的新发现:生命蛋白质的分子结构与死亡蛋白质分子结构不同,具有构型和构象。其实,据常识即知,生鸡蛋与熟鸡蛋一看而知就是不同的,它们的结构怎么可能一样呢?问题是,没有人去想这个问题,所以就没有研究;但是生命体与非生命体的差距那么大,怎能忽视?
该项研究进一步指出,生命蛋白质分子此种构型、构象可以因理化刺激而呈现,并且向相邻蛋白质分子传导,传导速度可以测定。这不与毛老师说的经络在活体中存在而在尸体中消失是同一个道理吗?通过研究有关经络感传现象的报告,笔者发现其感传速度与蛋白质分子构型、构象传导速度相近,于是作文一篇《经络认识的历史与经络实质的推想(膜蛋白分子构象变化及其传递假说)》指出,目前的仪器和研究方法水平,还很难在活体上进行研究和找出经络蛋白质分子分布。该论文于1980年4月在日本著名针灸杂志《医道的日本》发表[1],其编者按说:中国学者提出了新的假说,认为目前还没有可能在活体上进行研究,日本科技水平高,应该可以做到。遗憾的是,35年过去了,经络实质研究迄今还是没有进展。
问题因此继续存在:活体研究能找到经络实体吗?推广而言之,中医药的实验室研究进行了那么多,实质性的成果却不多,实验室研究为什么始终不能解开中医药有效性原理?
2对中医理论本质的一些前期探索
中医理论的核心理论,即气、阴阳、五行学说,是属于唯心主义的玄学范畴还是唯物主义范畴?这一点,著名哲学大师任继愈先生早在1956年就点出了关键:“阴阳五行学派的唯心主义观点,并不表现在它的自然观方面,而是表现在它的社会观、历史观方面[2]。”这个观点是睿智的。笔者体悟到,哲学研究要区分开自然观与社会观、历史观,分别进行。中医理论属于自然观,是自然哲学范畴,不能以社会哲学的社会观与之混淆。
但是1950—1960年的中医理论存废之争中,似乎没有人注意聆听哲学大师的精辟之论。阴阳五行学说还是被摒出了中医理论的核心地位,代之以脏腑经络学说。然而,脏腑经络学说能离开阴阳五行吗?所以,这种借代是肤浅的和自欺欺人的,它并没有能够使中医师在临床和理论思考上放弃阴阳五行学说。
1980年笔者在《哲学研究》发表《略论中西医学不同的整体观》,指出:“中医的阴阳学说在中医理论中居有特殊地位,堪称核心理论[3]”。该文迅速为《健康报》转载[4]。随后1981年笔者在《河南中医》发表《祖国医学中的“五行学说”是循环论吗?》[5],批驳一些学者将中医五行学说视为“循环论”“团团转”的闭环,作为唯心主义进行批判的观点;笔者认为,中医的五行学说实际上是一个螺旋形上升或下降的立体结构,通常中医教科书中的五行示意图只是其横截面图形而已。当年任应秋大师曾批注“言之成理,持之有故”,令我深感鼓舞。
此外,笔者还著文《亦谈<黄帝内经>的阴阳学说与对立统一规律》[6],全面阐述了中医阴阳学说与哲学的矛盾学说的异同。《简论阴阳属性规定的合理性》[7]进一步指出,阴阳在中医理论和临床实践中,赋有属性,离开属性中医师不能看病、治病,所以是与纯哲学意义上的“矛盾论”的“矛盾”处于不同范畴、不同研究领域,“阴阳”不可以、也没有必要拔高到“矛盾论”的普适性范畴去讨论或批评——中医的“阴阳”是实用性的,可以直接用于看病;“矛盾”是纯哲学理论,有重大指导意义,但没有直接应用于临床的意义;“矛盾”没有属性,可以对举,不能实指,所以不能直接看病,但是中医的阴阳学说大大充实和发展了矛盾哲学。正如列宁所说:“理论是灰色的,而生命之树长青”。
经由这些讨论,笔者将中医理论中的哲学理论还原到自然哲学的医学理论的本位,与社会哲学区分开来,还其本来面目。所以,中医理论是“自然哲学的医学理论”,而不是其他。
以上论文还初步提出了中医理论形成的方法论是朴素系统论。换言之,中医学是系统论的医学,与西医属于还原论(原子论)的医学截然不同。西医通过离体实验和无生命状态的机体探究生命本质,以其分析的方法研究越分越细、越分层次越深入,获得了巨大成功,但同时忽略了生命本质的另一些重要方面。这些西医忽略的部分,正是系统论指出的“一加一大于二”的大于部分。
之后,笔者提出了中医理论本质是“生态医学适应理论和临床实践”观点,发表在《中外医学文化交流史》上(1992年前后);后进一步修改为“全生态医学理论”,写入本人著述的《中国医学文化史》中(2008年新版)[8]。“全生态的医学理论”指的是将自然生态、社会生态和心理环境对人体健康和疾病产生的联系放在一起考虑,总结出规律,找到预防和治疗的方法。这是只有中医整体的、系统的理论才可做到并付诸应用的。西医亦讲生态医学,但其方法论还是点对点的因果关系描述。例如,天气变化与疾病关系,西医的方法就是加减衣服、开放暖气等等,中医则有五运六气理论,司天在泉、客主加临等等规律总结。又如抑郁症,西医认为是心理问题,用谈话方法帮助纾解;或者怀疑缺少5-HT而以补充疗法治之,然而效果并不理想;中医则如果诊断为肝气郁滞,可以针灸或加味逍遥丸治之,效果明显。中医的全生态理论,显然比西医的单一生态纠偏方法高明。而中医用复方,西医找单体,理论上不可同日而语。
综上所述,重申个人基本观点:中医理论属于自然哲学医学范畴;中医理论的本质是全生态医学适应理论及其对临床实践的有效指导;中医理论认识论方法论基础是朴素系统论方法和宏观观察;中医是科学的,但是不同于西医“原子论-还原论”的实验科学医学。这些看法已经逐渐为大家接受。
3“关系”即“联系”:为“关系”正名
然而,多数人还是只认为能看到或发现的物质本体才是事物本质,而没有认识到看不见、摸不着的那些无形的联系、关系及其规律是事物本质的另一面。所以迄今为止西医的或者现代科学的实验室研究,基本上都是原子论-还原论方法的寻找物质本体的研究。中医的相关研究也就“萧规曹随”,不能越雷池一步。
但是,是不是找到物质本体就揭示了事物的全部本质?是不是就可以肯定地说某种药物的作用就是某物质分子的功能?或者反之,如果没有找到分子作用的证据,是否就因此下结论该药物的作用是没有根据的、虚假的或者不可靠的?这是在目前的中药、方剂的实验研究中,常常可见的“零-和”判断:找不到物质根据就予以否定。
可是,物质和运动是事物本质的两个方面,缺一不可。恩格斯指出:“没有运动的物质和没有物质的运动是同样不可想象的[9]。”运动是产生事物之间联系的原因,联系是运动的结果。所以,探求本质,不只在于寻找物质依据,还在于发现物质运动中产生的联系和联系的规律。《老子》第四十二章说:“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实际上已经讲到物质与运动的两个方面。第四章中说“道冲而用之”,“冲”就是这个运动及其过程。
系统论学者也认为:“解释这些现象不仅要通过它们的组成部分,而且也要估计到它们之间的联系的总和[10]。”这里,系统论学者明确将联系的重要性揭示出来,而且,不是一般的联系,而是要找出联系的总和。换句话说,就是找出联系的规律。联系的规律正是事物本质的另一面,是无法以物质依据作为证明的那一部分。这部分因为原子论分析方法一直占据绝对权威地位,而被忽略了;而且可能就是被认为是玄学的、不可信、不可知的方面。我们失去了一只眼睛,只看到一面,看不到另一面。
再来研究“联系”这个词:在英文中,联系就是关系,都是“relation”;但是在中文语汇中,两者有所区别,一般的理解,“联系”是哲学用语;也可以说是自然科学用语。“关系”是普通日常用语,或者说是社会学用语。“关系学”“厚黑学”为人所诟病,“关系”二字已经变得负面,背上了黑锅。但“关系”是普遍存在的。人自出生开始,“关系”就产生了,母子、兄弟姐妹、亲戚朋友等等,谁也摆脱不了这些关系。不承认、不正视这种关系的客观性,行吗?社会学理论上需要给“关系”正名:其实“关系”是一个中性名词,例如“正常(正当)关系”“不正常(不正当)关系”,等等。
在这个意义上,研究“关系”就是研究“联系”,找出产生联系的原因、表现形式,是正常还是不正常,可靠(reliable)或不可靠,可持续或不可持续,其后果是好是坏,如何使关系(联系)保持正常,如何使不正常关系转化为正常关系,如何防止不正常关系,等等。一句话,是要探索正常、不正常关系的规律。问题是:“关系”作为一个抽象概念,有一对一、点对点的物质本体吗?如果以一个人作为关系的实体,但不同的人产生的关系并不一样,导致的结果也不一样。所以其效应后果不是“人”本体直接引起的,而是人与人的关系造成的。
“关系—联系”具有以下特点:(1)“关系”是无形的;但可以转化为有形,例如金钱关系、肉体关系等等。(2)“关系”是不可见的,但却是确实存在,可以感知的。例如信息沟通了关系;网络构建了各个终端的联系;股票、比特币、数字货币等等都是虚幻—虚拟的,但是可以兑换成真金白银或者失败而致倾家荡产。(3)“关系”可能是无边界的,无所不在。(4)“关系”本身没有实体,但又是与实体相依存的。关系背后有“实体”,不过它可以游离于实体之外发生作用。(5)“关系”的结构形式是一个“模型”“模式”,好比冰雕、沙雕,它的存在是确实的,但是会随时消失,所以通常关系是“即时性”的,不稳定的。
以上说明“关系—联系”是普遍存在的,但却是无形的;“关系—联系”是可以产生正面或负面功能作用的,但却不是具体物质直接引起的。就此意义上说,“关系—联系”就是系统论中“一加一大于二”的部分,是事物本质不能以物质因子加以解释、予以发现的那一面。马克思说:“人的本质不是单个人所固有的抽象物。在其现实性上,它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9]”。
4“虚拟”在中医理论形成中的作用
笔者发现,“虚拟”这个概念,可以用来阐释“关系—联系”的性质和效用原理。
什么是“虚拟”?现在流行“虚拟经济”一词,或者似是而非的一个“虚拟”的概念。比如“虚拟货币”比特币,是没有实体的;但必要时比特币可以变成货币,可以购买实体的东西。股票也是类似性质。互联网可以互相联络,可以“人肉搜索”,结果可好可坏。但这都不是互联网的实体电脑及信息载体的一个电子、一个电子波与效能的一对一因果链的对应关系,而是与互联网产生的联系过程及在终端的对象有关系。所有这些关系、联系都是“虚拟”的。“虚拟”可以看成是一个过程,一个产生功能、效用的过程;一个操作者寻找和应用的过程。
“虚拟”如何通过若有若无的“实体”产生实实在在的功能、效果?这是追究一对一因果链作用的研究者百思而不可能得其解的问题。在汉语中,“虚拟”通常会与“假设”“虚构”“虚假”“虚空”等等放在一起理解,但我们在这里讨论的是实际存在而又不能“质测”,即准确找出互相一一对应的物质的一个客体概念,所以选择这个词并不十分确切。在英文中,是“virtual or theoretical thinking”。在汉英词典中,“virtual”是有“虚构”的含义,但同时又解释为“实际的”“事实上的”和“实质上的”。我们不妨将“虚拟”做这样的理解:“寻找或发现一种触摸不到的实际存在”“无形的存在”。关系—联系就是这样“一种触摸不到的、无形的存在”。所谓“虚”,就是虚在“无形”。但是,例如互联网的电脑、卫星、电子、电子波等等,也可以说是看得见、摸得着的实体,不过,却绝对不是一对一因果链那种实体。
在《中医是无形的科学》中作者郭博信用临床中医治效的例子来证明:“古老的中医观察的是‘变化难极’的活的人体生命现象,是任何先进的科学仪器都无法检测到的‘玄冥幽微’的人体无形这一面,所以准确地说,应该称为无形的科学[11]。”
如果将“虚拟”作“theoretical thinking”(“理论上的思考”“推理的思考”)译义解释,中医方法论研究者应该比较能够认可。“虚”就是虚在无形;“拟”就是思考、寻找、总结规律的过程。“虚拟”实际上就是对“关系”“联系”进行综合的、理论性研究的过程,找出不同“联系—关系”的规律而产生出一个“模式”。这个模式应用于临床是可以发生功能作用的。中医的脏腑、经络、“证”就是这样的模式;辨证论治,就是中医师试图找到“证”模式,或者一个模型,这个模式或模型建立准确,就能治病。
虚拟经济、虚拟货币、互联网、网络传播、WiFi、股票市场……各有各的模式和功能,同时都是不可见的。但是它们在流通(运行、运动)过程中产生的“关系—联系”形成模式,就能发挥功能作用。没有现代互联网等等的飞快发展,我们就没有办法来证明“虚拟”“无形”原来是可以有实际效用的。
于是,我们现在可以将中医理论构成的方法论归于原点,放在“关系——联系”的“理论上的思考”进行考察。
参考文献
[1] 马伯英.经络认识的历史与经络实质的推想膜蛋白分子构型构象——变化及其传递假说[J].医道的日本,1980年第428号(昭和55年4月号):4-8.
[2] 任继愈.中国古代医学与哲学的关系——从黄帝内经来看中国古代医学的科学成就[J].历史研究,1956(5):21.
[3] 马伯英.略论中西医学不同的整体观[J].哲学研究,1980(8):68.
[4] 马伯英.略论中西医学不同的整体观[N].健康报,1980-9-25.
[5] 马伯英.祖国医学中的“五行学说”是循环论吗?[J].河南中医,1981(2):8.
[6] 马伯英.也谈《黄帝内经》的阴阳学说与对立统一规律[J].社会科学战线,1980(1):52.
[7] 马伯英.简论阴阳学说属性规定的合理性[J].上海中医药杂志,1981(4):39.
[8] 马伯英.中国医学文化史(新版)[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0:778.
[9] 马克思恩格斯选集[M].北京:人民出版社,1977:99.
[10] 王兴成.系统方法初探[J].哲学研究,1980(6):35.
[11] 郭博信.中医是无形的科学——我对中医的实践与思考[M].太原:山西科学技术出版社,2013: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