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药用以治病,或谓发轫于伏羲,《帝王世纪》曰伏羲“乃尝百草”;或谓肇始于神农,《淮南子》曰“神农尝百草”。后说尤多见于古藉。
古本《本草经》有云,神农“从六阴阳,与太一升五岳四渎,土地所生草石骨肉心皮毛羽万千类,皆鞭问之,得其所能主治,当其五味百七十余毒”。《述异记》则说“太原神釜岗中有神农尝药之鼎在焉。成阳山中有神农鞭药处,一名神农原,一名草药山。 山中有紫阳观,世传神农于此辨百药也”。《通鉴外纪》谓“炎帝始味百草 ”,“一日而遇七十毒,神而化之,遂作方书,以疗民疾”。
神农尝百草图
古籍有关神农氏亦即炎帝的这类记载颇多,虽是传说,却传递了一个远古的信息:中药,源于早期的农业文明,是华夏祖先在寻觅食物,特别是植物性食物 时所得的副产品。从它诞生之初,就与我国的饮食文化有着不解之缘,药食同源、药食同理而古今一贯。
谷物中有种糯稻,为人们所常食用,《本草从新》却将其视为药物,谓“糯米,甘温。补脾肺虚寒,坚大便,缩小便,收自汗”。此乃药典所言,至若普通人,也每有视食如药的观念,如北宋黄庭坚在《食时五观》中就明确地说:“举箸常如服药。”(《吴氏中馈录》)
敦煌遗书中有“神仙粥”一方,载其配伍、制作、服法和疗效如次:“山药蒸熟,去皮一斤,鸡头实(按,即芡实)半斤,煮熟去壳捣为末,人粳米半升,慢火煮成粥,空心食之”。“此粥善补虚劳,益气强志,壮元阳,止泄精”。着实令人难分是食抑或为药。
既然药与食乃一树之分枝,则从配伍原则到制作技艺,前者往往对后者取拿来的态度。中药的配伍,历来以一个“和”字为其精神;为使一张药方中各味药物配合得当,又有一个“齐”字为其理念。这“齐”后世又作“剂”,都是去有余而补不足,使各味药物相济得和的意思。《本草经》谓“药有君臣佐使,以相宜摄合和”;清代魏源《默觚》认为药性“各有所宜,即各有所偏,非锻制不能人品,非剂和众味,君臣佐使,互相生克,不能调其过不及”;苏轼《病中大雪答虢令赵荐》诗‘’经旬卧斋阁,终日亲剂和”。上举各例中,其“和”其“齐(或剂)”,无论用为动词用为名词,都蕴含了中药配伍的相济和合的旨趣。如此旨趣正是从食物烹饪中拿来。《左传·昭公二十年》“宰夫和之,齐之以味,济相不及,以泄其过”,言简意赅地道出了厨师烹饪的“和之”、“齐之”的精神所在。
《雷公炮炙论》
我国最早的制药专著称《雷公炮炙论》,炮炙也当然地成为中药制药的专名。然而,无论是炮,无论是炙,原来都是食物烹饪中最古老的方法。《诗经·小雅》在《瓠叶》篇中吟道:“有兔斯首,炮之燔之”;“有兔斯首,燔之炙之”。《礼记》留存的古老菜谱《八珍》还记下了由此制作的美食“炮豚”和“炮牂 ”。中药炮炙时,多掺入辅料,以使药物的寒温苦甘等性味能依治病之需而有变化,所谓“剂和众味”者也。食物烹饪一向要求五昧调和,拿炮炙而言,为去其腥躁增其美味,早就有掺入矫味佐料的实践。《楚辞·招魂》:“胹鳖炮羔,有柘浆些。”这么说,早在先秦,僻远的南楚已在炮炙小羊羔时掺入甘蔗汁了。这又可见,中药加工制作的技艺,也多取自食物烹饪之法。
中药不仅与饮食文化密切相关,与文学艺术也不无瓜葛。若从文学方面考察,它为文学创作打开了一片广阔的天地。
茱萸录于《本草经》,有“开腠理”、“杀三虫”之效。《续齐谐记》专为此演绎了一段神奇故事:“汝南桓景随费长房游学累年。房谓之曰:‘九月九日,汝家有灾厄,宜令急去。家人各作绛囊盛茱萸以系臂上,登高饮菊花酒,此祸可消。’景如言,举家登高山。夕还,见鸡犬牛羊一时暴死。房闻之曰:‘此代矣。’”这是就药之功效以作文学创作。
《滇南本草》录有一味药,名鹿啣草。《聊斋志异》专为此演绎了一则美丽的神话:“关外山中多鹿。土人戴鹿首,伏草中,卷叶作声,鹿即群至。然牡少而牝多。牡交群牝,千百必遍,既遍遂死。众牝嗅之,知其死,分走谷中,啣异草置吻旁以熏之,顷刻复苏。急鸣金施铳,群鹿惊走。因取其草,可以生。”这是就药之名称以作文学创作。
当然还有以药物产地为文学素材的。据《说文解字》,人参出上党。兹录由上党出人参而编织的两则文学笔记于下。《异苑》:“人参一名土精,生上党者佳,人形皆具,能作儿啼。昔有人掘之,始下数铧,便闻土中有呻声。寻音而取,果得一头。长二尺许,四体毕备,而发有损缺处,将是掘伤,所以呻也。”
《广五行记》:“隋文帝时,上党有人,宅后每夜有人呼声,求之不得。去宅一里,但一人参枝苗。掘之入地五尺,得人参,一如人体状。去之,后呼声遂绝。”
说到产地,中药有个值得一提的传统——对药材地道的关注。如前面提到的茱萸,《本草经》中又有称为“吴茱萸”者。《礼记》:“三牲用藙。”郑玄注:“藙,煎茱萸也。汉律:会稽献焉。”会稽即吴地,郑注说明,远自汉时就认定吴地所产之茱萸为地道。对药材地道的关注,应该说就是对生态环境的重视。此传统由来已久,我国第一部药典《本草经》对所录365味药材几乎都分别注明或山谷、或山泽、或平土等不同生成环境,就是明证。
万物都是环境的产物,生态环境不同,自会令生成其间者产生差异。《洞冥记》就有一段有关这方面的记载:汉武帝时,东方朔在九景山东种吉云草,此草饲马即不觉饥。汉武帝问:“种之生否?”朔曰:“臣东游过吉云之泽,多生此草;移于九景之山,大不如吉云之地。”
如今,有门兼跨药物学和生态环境学的综合学科,叫药物生态环境学,专门研究不同生态环境对生成其间之药物的影响。若从文化史角度观之,则我国远在春秋时期已开此项研究的风气之先。约成书于战国时期的《周礼》曰:“橘踰淮而北为枳。”再往上推,此语当源于春秋时期晏婴“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这句名言。枳实作为药材,《本草经》中就有记载,而橘皮也是常用材,那么,研究生态环境对生成其间之药物影响的发端,或当可上推到二千多年以前的春秋时期。春秋以降,这种研究可谓史不绝书。
陈皮
枳实
公元三、四世纪之交的医学家葛洪所著《抱朴子》曾载一个传说:道家人物广成子授黄帝以避邪驱毒之法,即随身佩些雄黄,说如此则蛇蝎之类不敢近身。对雄黄这味中药,汉魏时的《名医别录》就特别指出:“生武都山谷,敦煌之阳。”大概唐玄宗也深通生态环境对药效的重大作用吧,在避乱蜀地时,因不习水土想服用驱毒的雄黄,却又难觅远产武都的地道货,竟于一夕梦中向名医孙思邈乞讨。这事被记在唐代笔记《酉阳杂俎》中。
宋代《梦溪笔谈》提到药用价值颇高的茶时说:吴地、蜀地,包括淮南等处,茶树皆丛生,而“建茶皆乔木”,品质自高;即使同为建溪所产,尤以生于山谷、峰顶者为佳。无独有偶,同唐玄宗请于药材地道之理一般,宋徽宗也对此颇有研究,他在《大观茶论》中说:“撷茶以黎明,见日则止。”土气有早晚,天时有愆伏,在他看来,茶的优劣不仅关乎产地,也重在采摘时机,采摘时的光照、湿度都会影响茶的品质。经查《本草经》,宋徽宗此论还出自这本中国药物学经典呢,其中就有“采治时月”的观点。
中药的注重地道,固然如上所述,可用生态环境来作注脚,但是,从文化角度深入分析,现时之生态环境的观念,尚不能真正或完全地作为中药之注重地道的出发点。中华文化历来有崇尚自然的特点,根植于中华文化的中药,其由来已久的重视产地的观念,既是注重生态环境,更是崇尚自然的逻辑结果。
中医经典《黄帝内经》在论及稻米的“完”与‘坚”的品质时说:“得天地之和、高下之宜,故能至完;伐取得时,故能自坚也。”(《素问·汤液醪醴论》)唐代王冰注:“夫稻者生于阴水之精,首戴天阳之气,二者和合,然乃化成,故云得天地之和而能至完。秋气劲切,霜露凝结,稻以冬采,故云伐取得时而能至坚。”所谓钟山川之神秀,禀日月之精华,上录论述,岂非完完全全以崇尚自然为其立论的理念?
中药不仅以崇尚自然的文化观为其理念,而且有海纳百川的气慨。别以为它土生土长,乃我中华国粹,其实,它始终在作着吸收外来文化以营养自己的努力。中药的发展,堪称一部独特的中外文化交流史。远自汉魏时期,就从西域引进不少域外药物,唐宋以后东南海路开通,又从海上引进许多。这些引进药
物,分别称“胡”称“番”,称“舶”称“洋”。如胡桃、胡麻、海棠、番泻叶、舶乳香、洋参等,不胜枚举。若有学者来了兴致,要为中药发展写编年史,则先“胡”后“番”,先“舶”后“洋”,不啻是现成的写作大纲。举例说吧,胡桃,《本草纲目》认为是张骞出使西域时引进的,先种植在陕西,后来才渐次推广到我国东部地区。再如胡麻,《本草经》称它“巨胜”,《广雅》说它又名“钜藤”。“巨胜”也好,“钜藤”也好,都应是它在境外原名的不同音译。据《列仙传》:“关令尹喜与老子俱之流沙西,服钜胜实,莫之所终。”所说“钜胜”,即“巨胜”、“钜藤”,那么,胡麻这味早被载录于《本草经》之“久服轻身不老”的妙药,原非土产而确经西域也即“流沙西”传人。
纵观世界,曾经有过的古老药系不止中药一家,但是,随历史的发展,经时间的淘洗,如今唯中药硕果仅存,风光无限。究其原因,就在于数千年来一直有丰厚积淀的中华文化作为它的滋养,其中尤其是崇尚自然的文化传统。历史发展到现代,回归自然,几成潮流,古老的中药正大踏步地走向世界,可谓方兴未艾,对其文化内涵的发掘.当有益它的发扬光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