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北京中医药大学图书馆组织编撰的《大医垂范——李茂如人生实录》的书稿摆在我们桌面的时候,我父亲离开我们已经整整14个年头了。
我的父亲李茂如,15岁之前都在家乡平定的小山村中学习、成长。1932年刚刚16岁的他,便离开家乡踏上进京求学的征程。他精力最为旺盛、思维最为活跃的十一年在北京渡过,这11年的医药缘分,不仅奠定了父亲一生的学问基础,而且深深地埋下了父亲对其学术故地的眷恋之情。此后将近一个甲子的时光,他均在山西生活。父亲一生经历了难以想象的千般磨砺,既有创业路上的艰难险阻、运动冲击的铭心之痛,也有苦心为学的孤独寂寥、学术有成的欣慰愉悦……
我的父亲严肃,有器欲难量、不怒自威的格调,他的生活简单却不单调。在我们的记忆中,他一生外衣里边穿的总是白衫衣、白衫裤,这辈子除新中国成立后全家大团圆时买了一双皮鞋外,脚上穿的总是旧款白边黑布松紧的鞋。他也常常告诫子女,不许浓妆艳抹、奇装异服,要注意形象。
他同时又是一个豪爽、风趣的人。由于工作和志趣的关系,他结交的人各种各样,有工人、农民,有医道同行,有书法家、画家、戏曲家,有教育家,也有秉性清廉的从政者。虽然多数人物我们无法确切地回忆他们的姓名籍贯,但远远近近,来做客的多是有学识的鸿儒、精英、大家、名家。对于师友,他接待交流,畅谈切磋,淡雅潇洒,颇有古人之风。对于患者,他一视同仁,凝神为治,辨证处疗,并无贵贱之别。他常常告诫子女,待人要有礼貌。唯独对于拨弄是非者,他总是充耳似未闻,寓目似未见,心中认定“来说是非者,必是是非人。”或许正是因为这个缘故,父亲也得罪了不少聪明人吧。
作为子女,我们更能深切体会的是父亲对于家庭的热爱和付出。他总是那样的聪慧和慈祥。他经常告诫我们,一生要懂得约以守一,才能完成好一件事情。
记得小时候,遇到功课中难以理解记忆的地方,他会帮助我们编成快板、歌诀和顺口溜等,让枯燥的学习,顿然生出无穷的趣味来。父亲绝对不是死读书的人,他从不轻信未经实践的知识。他在研究五运六气的过程中,结合对古代天文的理解,仰观天象总在夜深人静时,他几乎每晚都在深夜2点以后方回家。他能唱京剧,退休后的每周周六就是他的京剧时间,也成了一大家的快乐时光。
我们真切地记得他的鼓励和鞭策。上学时他会耐心地告诉我们怎么念书,如何把书由厚念薄,又由薄念厚。背书要先行朗读,粗通大意后,再行背诵。作业考试时要多念几遍,弄通了题意再解题。他心灵手巧,手把手地教会我们,书皮各种各样的包法,非常漂亮、精巧,体会到动手实践的乐趣和成就感。
父亲常和我们一起做工艺,培养我们的动手能力。他还曾提议,将来不看病时,要和孩子们开个小作房,创制自己随性的工艺品。我们知道他有这个能力,但这一点他未能真正做到。
夏日的晚饭后,在外乘凉,他会弹着琴,教我们唱歌。晚上他会讲一段《聊斋》,哄孩子们睡觉。教我们认字时,他会拿来西汉黄门令史游所作的《急就篇》。空闲时,听父亲谈古论今,讲数字之美、文字之美和声乐之美,做数字游戏,分析汉字结构,欣赏经典音乐。这些细节,使人陶醉,令人记忆犹新。
事实上,父亲琴棋书画无所不能,而有些技能远远超出了对于一位医家的要求。他可以双手打算盘,做非常漂亮的统计计算。他擅于绘制史、地、天文,各种各样的图表。他甚至能帮母亲纳鞋底、裁衣服。无怪乎年轻时,坊间对父亲便有“诸葛在世”“小神仙”“活字典”的称道。
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父亲承担了常人难以想象精神和物质的负担。即使是因莫须有的原因成为普通百姓不敢接触的右派分子,家中生活窘迫,到了食不饱饥,衣将蔽体的程度。因为有父亲的存在,我们仍然能感受到家的魅力,家的温暖。虽说当时生活艰难,但我们并感觉不到苦,总觉得生活在这样的家庭太幸福了!
父亲的晚年是幸福的,四世同堂的大家庭带来的欢娱是不言而喻的。此外,随着拨乱反正工作的顺利展开,国家的发展也走上了正轨。知识和学术重新赢得了应有的尊重和地位,他的医学专著得以顺利出版,其学术价值也愈来愈得到同行的认可和肯定,这一切都让他感到无比欣慰。
每逢春节家中老小忙着打扫,烹饪蒸煮,他总要临时编上一段小快板,给大家解解闷,如:“到了腊月近新年,担上笸篮来置办。老婆婆要的鞋面,老汉汉要的旱烟。”我们又能时时见到那个率真、豁达和自信的父亲了。
父亲的脑海中蕴藏着无限的智慧,眼神里充满着永远的慈祥。他有能力让深奥的事简单化、形象化、趣味化,给人以探索的希望;他有激情让抽象的爱具体化、细节化、生活化,给人以无穷的动力。我们为拥有这样一位人品出众、学实渊博的父亲而感到骄傲和自豪;我们更为失去这样一位多才多艺、和蔼可亲的父亲而感到无助和悲伤。在艰难的岁月中父亲以超越常人的毅力和坚忍,保持了一颗纯洁、智慧、进取的心,父亲就像出淤泥而不染的莲花,永远活在我们心中。
我们深信,在这样优良的学术环境之下,父亲所倡导的中医文献目录学必然能够得到发扬光大。(李若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