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方具有组方严谨,立意明确;主次有序,方证相应;重视配伍,守中有变;调和阴阳,方简效显等特点。这些特点是辨证论治的精髓。而要掌握这些特点,就必须有一个正确的思路,这个思路就是整体观念与方证学的结合。不明确这个原则,就会导致思路错位,所用经方就会失去原义。为此浅谈个人体会,以冀与同道交流与提高。
【整体观念是根本】
任应秋先生说:“一个名医的临床,关键在于思路。”治疗疾病是用辨证的思路?还是用辨病的思路?这是用好经方的关键。《素问》提出“治病求本”,辨证的精神就是求本。什么是“本”?“证”就是“本”,代表病的本质。用经方必须用辨证的思路,即整体观的思路。把人与大自然界联系起来的思路,把一个病作为人体机能失调来对待,这就是中医的思路。例如冠心病,字面上看是由冠状动脉粥样硬化引起的,其着眼点在冠状动脉的硬化,病位在冠状动脉,病性是硬化。而中医称之为胸痹,用张仲景的话说,就是:“夫脉当取太过不及,阳微阴弦,即胸痹而痛,所以然者,责其极虚也。今阳虚知在上焦,所以胸痹心痛者,以其阴弦故也。”其病位在胸,病性是痹,病机是太过与不及。中医认为,胸中不但有心脏,还有肺脏,心主血脉,肺主宗气,还有“胃之大络,名曰虚里,出于左乳下”等。可见胸痹不是单纯心脏病变,还有肺脏病变;不单纯是血脉之病,还有宗气之病,还涉及胃腑等。引起胸痹的原因也不单是太过,还有不及,即气阴两虚。再说太过,不仅仅限于血瘀,还有气滞、痰阻、寒凝、食滞等诸多因素,这就涉及肝、脾(胃)、肾等脏器。用这样的思路去考虑冠心病,冠心病就是整体疾病在心脏的局部反应。张仲景治疗胸痹,并不单纯活血化瘀,还采用宽胸、化痰、通痹、理气、扶阳等诸多方法。诸如宽胸宣痹的瓜蒌薤白剂,扶阳散寒的乌头赤石脂丸,心胃同治的橘枳姜汤,心肺同治的茯苓杏仁甘草汤,温阳利水的真武汤,益阴扶阳的炙甘草汤等。
用辨病的思路就是头痛医头,脚痛医脚,就会陷入只知活血化瘀而不知扶正祛邪的困境。笔者在诊治冠心病时,首先想到的是《金匮要略》胸痹心痛短气病篇以及《伤寒论》的有关篇章,还有当代医家治疗冠心病的经验,以及自己的经验教训,此乃“勤求古训,博采众方,并凭脉辨证”的整体思路。
【方证对应是关键】
《伤寒论》中的证候非常明确。有以六经命名的,如太阳证、阳明证;有以病位与病性命名的,如外证、表证、阳证、热证等;有以方证命名的,如桂枝证、柴胡证等;而后人命名的则有太阳表虚证、太阳表实证,阳明经证、阳明腑实证,少阳经证、少阳腑证等。
著名中医学家岳美中说:“《伤寒论》言证候不言病理,证候是客观存在的,至今已一千五百多年,证候不变;出方剂不言药性,由实践而来,有是证,用是药。”“有是证,用是药”,就是方证对应。临床上所碰到的是活生生的病人,人与人的区别是个体化。证候既有共性,又有个性。医者必须掌握证候的共性,然后结合个性进行遣方用药。而每个方证都有其特点,如桂枝汤证“恶风脉缓”,麻黄汤证 “恶寒无汗”,白虎汤证“高热汗出”,大承气汤证“痞满燥实坚”,小青龙汤证“咳喘痰液稀薄”,大青龙汤证“高热恶寒无汗”,五苓散证“小便不利”,柴胡桂枝汤证“发热恶寒肢节烦痛”,炙甘草汤证“脉结代心动悸”,真武汤证“恶风寒而身瞤动”,厚朴麻黄汤证“咳喘心悸”(夹杂干湿啰音,赵锡武先生经验),理中汤证“脐腹痛而下利”,半夏泻心汤证“胃脘痞满腻苔”,黄连汤证“热呕寒痛”,柴胡加龙骨牡蛎汤证“胸满烦惊”,栀子厚朴汤证“心烦腹满卧起不安”,乌梅丸证“腹痛烦躁止而安宁”等。只有掌握经方证候的特点,才能在临床上进行对应治疗。正如朱肱所说:“仲景伤寒方一百一十三首,病(注:这里指证)与方相应,乃用正方,稍有差别,即随证加减。”(《类证活人书》)如果脑海里没有这个“方证谱”,就谈不上对经方的正确使用。
方证学应当是《伤寒论》的精髓,它不是简单的“方剂”与“证候”的对照,而是“方剂”与“证候”有机的内在联系。这种表现本质的症状需要从《伤寒论》中揣摩,更需要从不间断地把脉看病中体验和总结。方证学不是一个方对应一个症状,而是对应一个证候,这一点要搞清楚。如果把一个证候拆开来对待,那只能是一个可以出现在任何证候里的症状,单独的一个症状是不可能反应疾病本质的,因此也就不能为遣方用药确立依据。
【相反相成是精髓】
《伤寒论》的配伍大致分为三大类:一是相辅相成配伍,二是相反相成配伍,三是相反相成与相反相成配伍的结合,重点是前两者。相辅相成即协同作用,如桂枝配麻黄,石膏配知母,大黄配芒硝,柴胡配黄芩,附子配干姜等。相反相成是取其拮抗作用,不易掌握,但它是经方的精髓,如寒热互济的大黄配附子,黄连配干姜,麻黄配石膏;散收平调的桂枝配白芍,柴胡配白芍;升降有序的栀子配豆豉,代赭石配人参;补泻兼施的甘遂配大枣,厚朴配人参,当归、白芍配通草、细辛,葶苈子配大枣等。
相反相成配伍多用于复杂证候,如寒热夹杂,热寓湿中,升降失序,阴阳俱虚,或大实有羸状,或至虚有盛候。后世医家对此非常重视,并有所发展,如寒热相济的左金丸,收散结合的五味子汤,攻补兼施的黄龙汤,阴阳互济的二仙汤等。张仲景将这些药性及作用相反的药物配伍在一起,是借其长而避其短,是一种激化作用。老子《道德经》中有一句名言:“反者道之动。”此正彼负,此阴彼阳,阴性药物在阳性药物作用下,变得活跃而有生机;阳性药物在阴性药物作用下,变得柔和而绵长。明代医家张景岳对此体验颇深,提出:“善补阳者,必于阴中求阳,则阳得阴助而生化无穷;善补阴者,必于阳中求阴,则阴得阳升而泉源不竭。”已是正确立法拟方的重要思路。
相反相成配伍主要取决于证候性质。证候性质的相互对立,决定了药物组合的相反相成,如果不明了证候性质,不假思索地拿来两味不同性质的药物,岂不是无的放矢!张仲景为什么用麻黄配石膏治疗“热喘无汗”证,而不用麻黄配大黄?这是因为 “热喘无汗”在经不在腑,大黄虽能清热但不能解肌透表。为什么用附子配大黄治疗寒疝,而不用麻黄配大黄?这是因为病在下不在上,在里不在表。又如桂枝汤是一张散收并用的方子,散性的桂枝与收性的白芍是解决营卫不和的主要药对。生姜虽能发散,但远不及桂枝的宣卫通阳之力,故不能将生姜与白芍看成是相反相成配伍。
相反相成配伍通常是指在一张方子内起主要作用的药物,即解决主要矛盾的药物,也即前人所说的君药和臣药。把疾病中的各种证候搞明白了,将药物性能搞明白了,加上自己的细心琢磨,反复总结,自然会掌握经方的配伍。
【经方创新在于实践】
传统的经方是否可以创新、发挥?当然可以。近代伤寒学大家曹颖甫说:“足见治危急之症,原有经方所不备,而借力于后贤之发明者,故治病贵具通识也。”六味地黄丸是对金匮肾气丸的发挥;复脉汤是对炙甘草汤的发挥;达原饮是对小柴胡汤的发挥;清暑益气汤是对半夏泻心汤和小柴胡汤的综合发挥;黄龙汤以及宣白承气汤、牛黄承气汤、导赤承气汤等,是对承气汤的发挥;温胆汤是从小半夏加茯苓汤加味而来;叶天士的椒梅汤、连梅汤是乌梅汤的变方。
要熟练应用经方,并有所发挥,就必须大量阅读前人的著作。个人体会,临床医生要更多地阅读近现代医家的著作。“与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熟读王叔和,更要临证多”,前一句是捷径,后一句是实践。我经常读的书有《岳美中医学文集》(其中《岳美中医案集》尤为重要)及《蒲辅周医疗经验》《赵锡武医疗经验》。这三位前辈对经方的理解与应用至精至微,“精”是理说得很透、很明白,“微”是用得很巧、很灵活。例如岳美中对炙甘草汤的解读,赵锡武对真武汤的解读,蒲辅周对六气致病的解读等。还有曹颖甫的《经方实验录》、赵守真的《治验回忆录》,都是活用经方的典范。曹颖甫将经方比拟为奇花异草,他说“欲尽奇花异草,请读《伤寒》《金匮》。”《治验回忆录》案例中用经方的案例很多,语言简练,词达文显,可谓学习经方的引路者。近年来出版的《名师经方讲录》,里边有许多名家应用经方的思路与经验,贴切临床,实用性强,是一部融合集体智慧的好书。
当然,经方的发挥不是简单地照搬照抄。因为证候的复杂性决定了应用经方的不易性。疑难病的证候多是复合证候,二合一、三合一的证候比比皆是。这种复合证候在心脑血管病、肿瘤病、肝脏病、肾脏病、神经系统疾病等中比较多见。而经方的应用也可以二合一、三合一。如治疗痰瘀互结腹腔包块,用苓桂术甘汤合当归芍药散;治疗肺心病心衰,用小陷胸汤合葶苈大枣泻肺汤;治疗肿瘤放疗化疗后,用桂枝汤合黄芪桂枝五物汤合小柴胡汤等。
“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清代柯韵伯在《伤寒论注》自序中说:“夫仲景之道,至平至易,仲景之门,人人可入。”学习、应用经方,有了正确的思路,就能抓住疾病的本质,经过反复临证与体验,“虽未能尽愈诸病,庶可以见病知源”,这样用起经方,就会收到事半功倍之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