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本书的开头,我曾经不只一次地提到了杨振宁教授,虽然,对杨教授在传统文化上的许多观点我并不赞同。但,这并不妨碍他作为一位伟大的物理学家,作为一位智者令我崇敬不已。
十多年前,师兄刘方送我一本杨教授写的《读书教学四十年》,昨日偶然翻动这本书,看见字里行间密密麻麻的圈点,看见页面空白处的读书心得,心潮起伏,久久难以平静,眼泪不知不觉地流淌出来。此时此刻的心情是复杂的,难以在这里很清晰地向诸位表述出来。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那就是对一部好书的感激,那就是对古今中外给予过我教诲的智者们的感激。于是我决定将阅读《读书教学四十年》的部分心得抄整如下,作为本书的结语。希望能通过这个形式,表达我的感激之情,亦希望能够借此表达我对所有认真阅读拙作的人的一片至诚的谢意!孔子云:以文会友。衷心地希望这部书能成为一个纽带,将我与诸位朋友连在一起,为让传统文化这颗瑰宝,为让中医这颗瑰宝能更多地让世人了解,而奉献各自的绵薄之力。
1994年8月18日:
杨振宁教授于1971年夏初次访问新中国。8月4日上午参观长城。他在后来的一次演讲中提到了那次访问:“在此行看到的景色中,令我感触最深的就是长城。长城是令人叹为观止的。它简单而坚强。它优美地蜿蜒上下,缓慢而稳定地随着山峦起伏。有时消失于远处山谷中,那不过是暂时的,终于又坚毅地攀登了下一个高峰。查看它的每一块砖石,我们会体会到在它的复杂的历史中,真不知凝聚了多少人的血和汗。可是只有看到它的整体结构,看到它的力量和气魄以后,我们才会体会到它的真正意义。它是悠长的,它是坚韧的。它有战术上的灵活,有战略上的坚定。它的长远的一统的目的,使它成为自太空接近地球的访客所最先辨认的人类的创作。”这是迄今为止我所读到过的有关长城的最优美、最实在、最耐人寻味的描述。在读到这段描述前,我一直在寻找能用什么词句才能向世人确切地表达出中医的意义,今天终于找到了,它就是长城!中医是人类文明史中的长城,而只有当我们看到它的整体结构,看到它那富有力量和气魄的完美理论,看到它那不可思议的实际运用,我们才会体会到它的真正意义。
1994年8月24日:
杨振宁教授自1972年起,就在很多不同的场合强调基础科学的重要性。1972年7月1日周恩来总理于人民大会堂新疆厅宴请杨教授。席间,杨教授向总理提出,希望他考虑采取一个多注意基础科学的政策。杨教授的这个建议亦非常适合于我们中医,中医其实更需要有一个多注意基础科学的政策。
中医的基础科学是什么呢?这个基础科学主要就是中医的经典著作。当然,《内经》在这里显得尤其重要。戴原礼是中医史上著名的医家,当有人问到他学医的方法和途径时,他的答复是:熟读《素问》耳!可见在大师们的眼里,基础的东西都是头等重要的。而回顾中医的境况,在高等中医院校里,读《素问》一遍的人已属少见,熟读者更是鲜矣。这样我们怎么来开展对这门学问的研究呢?这真是令人担忧的事情。
1994年9月5日:
兴趣将你引入某门学科,而信念则是决定你在这门学科中取得突破性进展的关键。作为中医的学人必须建立起自己的信念,尤其是传统文化的信念。
1994年9月6日:
谈到东西方文化,以及东西方历史,我认为不说说“心境”二字是不行的。心与境自然有它的联系,否则不会放在一起来组词。可是它们又有很根本的区别。就像“东西”二字一样,合而言之,可以指某些个物,分而言之,则有天壤之别了。
“心”是主体的,或者说是主观的意识,而“境”则是指客体的,或者是客观的环境。因而,“心境”合璧就含有对客观世界、客观环境,我们的主体意识所作出的反应。
作了上述的这样一个区别后,我们就可以说,产生于西方的近现代科学,是将其所有努力的90%以上放在对“境”的改变上,或者作为现代科学的老祖,他们相信“境”对“心”的绝对影响力。而作为东方的智者们,他们却将其所有努力的90%以上放在对“心”的改变上。这就产生了闻名于东方的“修心”法门。一则著名的禅宗公案是:“吃茶去!”悟道前吃茶去,悟道后还是吃茶去,同样是吃茶,作为“境”没有丝毫的改变,而作为“心”则已是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正因为有了这样的修心体验,因而,在智者们的眼里已经非常清楚地看到,对于“心”这个特殊的东西,“境”的作用是微不足道的。企图花大力气去通过“境”的改变来改造“心”,也许最终都是徒劳。
佛陀在临终时,对他的弟子说:“当自求解脱,且勿求助于他人。”自求解脱是着眼于自身,是在“心”上用功,求助他人是在“境”上费力。我感到,佛陀的教导对我们今天的中医亦是有实义的。这几十年来,中医走的是一条什么路呢?是一条求助于他人的路。由于过多地求助他人,过多地依赖现代科学,从而忽弃了自身这个根本。其结果呢?几十年下来,对中医有信心的、有把握的业内人士越来越少,而中改西业的人却越来越多。向圈外的人问,还都说中医是个宝,而向圈内的人问,却说中医不是个东西。这难道还不能使我们警觉,使我们醒悟吗?中医亦当自求解脱,如果中医的脚跟没有立稳,对中医没有一个透彻的理解,现代科学怎么可能在中医里找到合适的切入之处呢?所以,第一步中医当自强,自强了才有可能找到与现代科学的结合点。
1994年9月8日:
读书的乐趣:
①增长知识,不过这只占很小的比例;
②增强我们在某一领域内的信念,这一点占很大的比例;
③向我们崇拜的思想和人物看齐;
④无形中使我们在境界和气度上接近于那些伟人;
⑤歪打正着地激发出某些灵感,从而获得一系列问题的解决。从这一角度来说,我们并不限于仅仅阅读本专业的书,而是可以更广泛地阅读;
⑥可以毫无顾忌地批评名人,甚至是伟人们的“不是”之处,而往往是在这个批评的过程中,使我们总结了思想,获得了新的认识;
⑦温故而知新。尤其是对经典的阅读更是如此。
1996年9月16日:
左右是一对非常有趣的概念,在它里面同时蕴含着对称与不对称,守恒与非守恒的这样一些十分重要的理念。由于对称性原理,我们由左即可以推及右的存在,由西北即可以推及东南的存在。同样的道理,由阴即可以推及阳的存在,由春夏即可以推及秋冬的存在。在时空上的这样一个完美的对称性,为我们的研究带来了极大的方便,以至后来的许多学科的建立都与这一原理相关。可是在这样一个完美的对称性面前,我们还应该知道有一个不对称性的同时存在。为此,《素问》的作者在非常重要的篇章“阴阳应象大论”中告诫我们:“天不足西北,地不满东南。”西北与东南是对称的,可是“天不足西北,地不满东南,”又充满着不对称。
左右对称既是一切对称的基础,也是一切不对称的基础。为什么这么说呢?我们从左右的文字结构中即可以感受到上述的这个深刻内涵。在左右的造字中,左用工,右用口,工口以外的这部分是对称的,而工口却充满着不对称。工口体现了左右的不对称性,工口的区别是什么呢?工者巧也。所以,凡是音乐、绘画、艺术、一切空间操作及与空间因素相关的形象,都离不开工。那么口呢?口者言也。所以,举凡语言,以及与语言相关的逻辑,都不离口。工口的这个区别,便将左右的差别,左右的不对称性,很生动地体现出来。
大家知道,人的左右与大脑的左右半球是一个完全的交叉关系。故左者实言脑之右,右者实言脑之左。所以,我们言左实际上是在讲右脑的情况,言右实际上是在讲左脑的情况。左右脑有什么区别呢?这个区别就在工口里。左脑主口,右脑主工!
现代脑科学认为,左右脑的分工有很大的不同,左半球在语言、逻辑思维和分析能力等方面起决定作用;右脑在音乐、美术、几何空间和直觉辨认方面占绝对优势。左右脑的分工,是直到20世纪中叶才真正弄清的问题。美国加州理工学院著名心理学家斯佩里(R.W.Sperry),即由于成功地揭示了大脑两半球功能专门化的崭新图景,建立两半球功能分工的新概念、而荣获了1981年的诺贝尔生理医学奖。而我们从左右的上述造字涵义看,至少在两千多年前,古人已经很清楚地认识了这个问题。
回顾传统文化,有一个很强烈的理念是我们可以感受到的,那就是它的完美性。像对称与不对称,像阴与阳,像明与暗,像色界与无色界,像有与无等等,这些概念都是同时存在的。阴中有阳,阳中有阴。对称中存在着不对称,不对称中存在着对称。正因为不对称才会有对称,亦正因有对称才会有不对称。对称与不对称实际上是一而二,二而一。再如明暗,古人在讲明物质的时候,就已经意识到了暗物质,在意识到或看到一个由明物质组成的世界时,就同时意识到或看到了一个与之相对的由暗物质组成的世界。在对称到不对称,在明物质世界到暗物质世界,这个认识过程它是同时的。没有说在认识对称性,在认识明物质后,经过一个相当长的过程才又认识到了不对称性,才又认识到了暗物质世界。在传统的学问中完全没有这个过程。
而我们回顾现代科学的发展脉络,在杨振宁教授与李政道教授作出宇称不守恒,也就是不对称性原理的发现前,有相当长一段时间是由宇称守恒,是由对称性原理一统的。而在这样的一个时期内,显然就存在不对称性原理的认识真空区和误区。由这样一个一统原理所作出的判断,就必定带有很大的片面性。又如对明暗物质的研究,在过去,科学界一直着眼的仅仅是明物质的这个层面,对于暗物质这个层面却一直蒙在鼓里。直到20世纪末,科学家们似乎才如梦初醒,猛然意识到在明物质之外尚有一个暗物质的存在,尚有一个过去根本没有意识到的东西亟待我们去认识。而在传统文化的概念里,它有没有一个类似于现代科学的发展过程,有没有一个类似的真空区和误区呢?它没有!这就是我们之所以称其为完美的根本所在。
从传统文化,从中医的这些概念里面,我们深深地感到,传统中医对人类的贡献,不应仅仅局限在疾病的治疗上。自古以来,对医就有三个评价,谓下医治病,中医治人,上医治国。治病的涵义我们很清楚,治人则关系到人的心理,人的信念,以及人的修养,那么治国呢?治国的涵义应该很广,作为医者,将中医的、传统文化的这样一些完美的理念充分地挖掘出来,并经过现代的表述形式,尽可能地呈现于世人面前,呈现于现代科学面前。而如果现代能以一种平实的心态面对传统的这些理念,并尽其所能地取其精华,我想诸如上述的这样一种概念上的漫长的真空区和误区,就可以得到很大程度的避免。如何地将传统如实地介绍给现代,如何地让传统多层次、全方位的服务于现代,这正是我对中医的一个思考。
《老子》以五千言传世,却能历久弥新,《伤寒论》亦不过万余言。而我把一个思考,絮絮叨叨的言说了三十余万。圣凡之殊,一目了然。如此既占大家的功夫,又费大家的时间,为着个什么来呢?且借一首古诗,道是:赵州庭前柏,香岩岭后松。栽来无别用,只要引清风。
感谢我的家人以及为此书出版而默默奉献的所有亲人和朋友们!特别还要感谢我所在的工作单位广西中医学院,长期以来,是学院给予了我各方面的全力支持,由于这些支持,本书的写作以及出版才得以顺利进行。时值于清华访学期间,圆满是书,盖亦得水木清华之灵气也。是为记。
二〇〇二年十月十日午时于南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