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已经习惯外人的吹捧,每每聚会,都是气定神闲,等入主动前来相识,并索要名片。大家吵吵嚷嚷,争着与这位知名人士合影留念,惟独他坐在那里,一脸散漫,不去理会闪光灯躁动的聚焦,硬要等到人来请,他才自信地走向那个别人早已空出的焦点的位子。他身边的熟人,皆习惯他的这份高傲,因为他光芒闪烁的成就,而将其认为理所当然。
几年之后,他所在的出版公司渐渐萧条,少有媒体再绕其左右。他被这破败的摊子拖着,无法像往昔那样从容不迫,人显疲惫,面容也有老态。身边那些不如他的人,此时,皆风生水起,一个个比他活得春风得意。聚会的时候,大家在心理上便能够和他平起平坐,甚至还有俯视他的样子。拍照的时候排位置,为了照顾他的面子,照例还是将他放在最中间,可是,打招呼的时候,言语间带着“爱拍不拍、请君自便”的含义。他坐在那里,看着一行人嘻嘻哈哈,脸上渐渐有些挂不住。
就是从此时开始,他转为主动出击,用那昔日的荣光,来填补喧嚣人群里的失落与寂寞。记得有一次见面,与一个教育界名气很大的大学老师见面,熟人介绍说,他的演讲,曾在北大等知名高校引起热烈反响。他听了,即刻转向熟人,意味深长地加了一句:“哦,我记得我去北大做演讲的那年,有个学生一直坐车追我到家里,只为讨要一个我的签名。”大家皆相视一笑,熟人也忙圆场:“可不是,想当年,咱们黄总在北大,也是轰动一时呢。”他听了,又刻意补充道:“每次我去,那里的老师见了面,照例热情地要拉我吃饭。可惜这两年,我懒于应酬,否则,天天都有吃不完的饭啊。”
他的话说到这里,周围人的笑容便有些僵,比他混得好的,想着他江河日下,且不与他争执计较;与他混得相当的,嘴角显得有些不服气;比他混得差的,则看着一桌人形形色色的表情,不慌不忙地呷一口茶,闲看热闹。
这样的尴尬,在日后与他大大小小的聚会上,常会上演。东道主知道他忘不掉昔日的辉煌,在介绍的时候,主动给他颜面,将其褪色的光华尽力再涂抹上鲜亮的颜色,并力避让外人觉得不适。他并不领这样的情面,觉得是主持者应尽的义务。有时漏掉他的某项功绩,他必会不失时机地自己加上。
但是,他不知疲倦,念念不忘过往成就,外人却在时光里将他渐渐落下,直至最后,因为他的退休回家,完全地将他忘记。
我最近一次见他,是在一个书店,我正翻看一本北大教授新书的时候。他老了,见我手中拿的书,便絮絮叨叨地讲起这个教授的历史,说此人当时为了出一本书,三番两次在出版社门口央求他。是他不忍,才尽心策划将教授第一本书送上市场,并让这个当时还是讲师的教授,开始崭露头角。
我礼貌地听着,却希望他早一点结束这些我已经腻烦的炫耀。终于,书店的老板走过来,对着有些耳背的他,大声地说:“黄老,你要的书到了,去那边看吧。”老板将他支开的时候,回头小声地说:“别理这个人,他活在过去,走不出来,除了他自己记着那点光华,时不时地提起,谁还会知道他是谁呢。”
看他苍老的背影,突然明白,人这一生,最高也是最难的境界,原是将自己忘记,让别人记得。
可是,这样开阔通达的心境,俗世中与功利缠绕相生的你我,究竟借助怎样的舟楫,可以乘风破浪,安然抵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