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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邹孟城三十年临证经验集》 > 内科类

镇肝涤痰疗癫狂

余年弱冠,素好游泳。1966年年方二十又四,入秋参加横渡浦江训练活动,第二次已是8月秋高时节,虽未见北风怒号,然阵阵凉意袭人肌肤,仅穿游泳裤由此岸乘舢板至对岸,已是几个寒颤,入水更冷,惟有自知。及至次日即觉头重、胸闷、乏力、低热、恶心泛漾、纳谷不馨。先请西医诊治,测得体温37.4℃,经检查仅得“肝肋下触及”体征,并无其他。因彼时肝炎肆虐,医家诊病时每虑及此,似已成为定例,于是以“低热、肝大”两端,疑为肝病。但以后数年问化验肝功能将近二十次之多,全属正常,可见查无实据。当时因服西药无效,改就中医诊治。适中医痔科青年大夫林医师顶替内科门诊。

林医师谦虚好学,待人和气,诊后谓余曰:这是感冒。予辛温解表药两剂,服后大效,但未痊愈。自觉为寒湿袭表而未敢肯定,故欲在上方中加入芳香化湿之品,因初识医理,而未敢造次。复诊时,林医师已因故停诊。由内科唯一之女中医诊治,彼云西医既断为肝病,当用疏肝理气法。投柴胡疏肝汤加诸行气之品,服一剂即觉胸背胁腹疼痛,询之女医,谓除此之外并无他法可施。断续诊治数次后,病情迅速加重,已至胸腹痛不可忍,腹中及右胁下有气块如拳大,常沿脐上向左胁下滚动,夜间气撑更甚,几不能入睡。白昼则精神困顿,昏昏欲寐,仅能勉强自主,神识则似明似昧。食欲全无,为维持生命计,每餐强食半两许。舌苔薄黄微腻,两手脉均呈双弦,即每手有两道弦细挺劲之脉呈形于指下。于是外出求医,凡沪上及江浙邻近之地,有缘名流率皆造访,而终归“千方易得,一效难求。”在心灰意冷,束手待毙之时,幸得药店职工张孝顺同志发慈悲怜悯之心,介绍余就诊于孟河世医巢念祖先生。巢先生德高望重,名贯乡里,医术高超,技追华扁。虑余病重体衰,不胜路途跋涉之劳,特为余通函论病,悬拟处方。先生脉案至简,仅于第一方上书“顽痰扰包络”一句,其方为:

女贞子12g 百合12g 青礞石30g 珍珠母30g 龙齿12g 胆星9g 郁金9g 九节菖9g 炙远志9g 天竺黄9g 鲜竹沥1支(冲)夜交藤15g 合欢花9g 

乍看此方似与余当时之病情风马牛不相及,然深入分析之,便知此方有出神入化之妙,不仅方意周匝,而且辨证奇特而精确。

盖余之病原属感受寒湿,失于表解,腠理闭塞,邪留不去。误用疏肝行气之药,而余体质原本肝肾不足,且素多抑郁,香燥行气则愈伤肝肾之阴,引动久抑之气火,则心肝之热骤炽,而郁抑之气勃然横逆矣。心肝热则灼津为痰而神识昏愦,气机逆则克犯脾土而成瘕聚。虽自觉症状之中以腹中气块撑动最为主要,而其治法,必以清心化痰、柔肝开涤为要务。盖肝木得养则气逆自敛,心君宁谧而神识清泰。故不治其气而气自宁,不清其火而火自静。神哉乎,宜其药到而病去如归也。痰热消、肝木平、心火降、肾水升,一身之气机协调畅达,何虑气块瘕聚之不愈哉!故全方侧重于清除心肝两经之痰热,兼以开窍安神。

世谓中医理论之“活的灵魂”乃“辨证论治,”观此案治法益信而有征。然此等方法似不见于轩岐古籍,惟于晚清医书中偶可窥其端倪。此病之诊治亦见巢老先生功力深厚非同一般。巢先生于女贞子、百合两昧之选用,亦极精到。盖余肝肾阴伤而心经内热,始由外感而涉及神明,故宜育阴清热养心安神,仿《金匮》百合地黄汤意为最合拍,而余肝肾虽亏而脾胃受戕,加之痰浊内恋不可更用地黄之滋腻,而先生用善于育肾阴、清虚热之女贞子以代地黄,虽平常一药之易,“而非老手不办也。”余病至此,服任何中西药均有明显药物反应,而服巢先生之方却全无不适,但初亦不见其效,坚持服用,于无形中诸症渐消。及服至七十余剂,神识顿然慧爽,犹如风卷残云,诸证尽消。服及百剂以资巩固,又得枯木逢春之喜矣,自此安然病愈。惜“世有良才天不永”先生已早归道山。先生之重恩大德余深铭肺腑而未敢一日忘怀也。

其时也,精神分裂症之患者甚多,求治者接踵而治之不易得效。一日余偶触灵机,悟及巢老先生所用之方,正可移治此病,恰合中医“异病同治”之旨。余将此方推敲再三,略事化裁,定为一方,以治心肝热郁痰凝之癫狂病证,名为“镇肝涤痰汤”,方附于下:

 

附:镇肝涤痰汤方

礞石30g 珍珠母30g 龙齿12g 胆星9g 郁金9g 石菖蒲6g 炙远志9g 天竺黄9g 鲜竹沥1支(冲)

记忆口诀:

镇肝涤痰礞珠龙,星金菖远沥竹黄。

上述九味乃是基本方,尚须随症加减,方显良效。

近时癫狂症患者虽病因病机各有不同,然心肝痰热炽盛乃最为主要之类型。是以频年以来,余用此方治愈甚多,例如:庄老太,五十四岁。某内衣厂工人。因受严重精神刺激,于1970年初患精神分裂症。在某精防院住院两月,尚未好转。平日神情痴呆,多疑善怒,喃喃自语,喋喋不休,稍不遂心,则哭闹叫嚷。发剧之时,屡欲投河自尽,幸被邻居拦截。夜间须服四种安眠药,始睡三、四小时,少服一种,即难入睡。自诉头脑眩胀而致昏愦不清,耳鸣心慌,胸中烦扰,胃脘胀满,嗳气时作。出院后在劳保医院服药数十帖,未见效验。历观前方,非祛风通络之剂,即甘麦大枣汤加味。诊其脉则沉郁而弱,察其苔则薄且腻。余意为肝火挟痰上扰心包,以致神明失守不能自持而成斯症。遂投镇肝涤痰汤以潜镇化痰、开窍安神。以青礞石、天竺黄、郁金、竹沥、菖蒲、远志、磁石、珍珠母、龙齿、胆星等出入加减。先后十九诊服药九十帖,诸症均除。从服中药二十帖起停服西药,夜寐亦安。愈后停药观察数月,一切正常,脘胀亦愈。复工上班二年余,直至退休后又年余,病亦未发。后遭邻居频频辱骂,而致旧疾复作。狂暴躁越,数人莫制。立即一次诱服礞石滚痰丸30g,药后半小时即沉沉而睡。六小时后,连续登厕,泄泻稀便多次,于是狂躁之态全消。再予上述类似方药,服二十剂病若失,继则以养阴消痰之方善后。至今二十五载,年过八旬,康健如常人。

此症乃长期忿郁而成,加之年高之体,脾肾已衰,木邪冲旺,正气莫制。近贤云:“肝木横逆则痰热蕴结,心阳独炽乃燥火易升。”痰浊随风火上冲心包,神明为之震憾,故诸症作矣。此非脏躁之比,故养心安神之甘麦大枣汤用之不效。此例病情,全是一派心肝二经痰热壅塞、气火逆上之象,故投镇肝涤痰清心安神之方,竟收全功。

或问:既是心肝痰热,何以脉不弦劲弦滑而反沉弱?此乃痰浊阻塞气道,脉气不畅而然。清代许松如《诊余脞谈》曾谓弱脉多火,不可全以为虚。从治疗效果亦可反证:此种认识切合病机。癫狂一症,多由情志郁结、气郁不舒,心肝痰火扰乱神明而成。虽属难治之病,若能审察精详,投剂得当,亦多能愈。

又如余于一九七四年间治一壮岁之病人,患病五年,数萌自杀之念,均获救而幸免于死。于上海、苏州等地治疗,中西医药、针灸、电疗,终鲜克效。究其症候,除癫狂见症之外,整日注目于眼前之黑点,目光到处,无论墙壁、器物、地面、天空,凡有黑点者,必立即定睛细视。若无人干涉,可终日视而不倦。入夜惧怕灯火,见光则眼皮刺痛,目珠中似有火出,甚至灯下不能合目,合则目胞瞬动异常。余投镇肝涤痰汤,用豁痰平肝、解郁清火之药治之,神识渐清,然目视黑点及羞明畏光两症终不见好。前人谓“五脏之火,惟肝最横。”苦泄甘寒均不能应,当用灵动咸寒之品,庶可得效。遂以羚羊角粉每日一支(0.3g),于服汤药时吞服之,经二十余日,两症渐除。

癫狂症中,除心肝痰热外,尚有其他证型,略举两例,以供参证:

曾治一青年,在马鞍山工作,因失恋而致狂暴异常。其戚领护来沪,途中狂不可遏。此乃气机暴郁而然,用柴胡疏肝散合四磨饮子法,不数剂获安。至今二十余年,未见复发。

1995年又诊一青年汽车司机,因与领导不合,遂郁而成病。就诊时反复申述头痛、头胀,此外并无他疾,言语重叠噜苏,见人辄点头微笑,脉弦而不畅。是属肝经气机不舒所致,治法当先“木郁达之”,而随之以消痰清火。投柴胡加龙骨牡蛎汤增损化裁,两阅月而证平。随后恢复驾车,至今安然。